男奴如实回答:“回大人话,三日前大公子娶了启明长老家的大姑娘,族里摆了一夜的喜酒。”
既云“哦”了一声,收回了视线。他侧身示意那中年男人跟上,两人踏着晨露往院子里走。
院内静悄悄的,几个住下人的小帐篷毡帘都拉得严实,晨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投出细瘦的光带,显然还在酣睡。既云这院子本就清净,半月无人居住,更是只剩虫鸣草动。
“先进来坐。”既云掀开门帘,将猎鹰族男人让进主帐。帐内陈设简单,除去常见的陈设就只有角落里堆着半捆未干的草药。他转身往帐外的灶膛走:“稍等片刻。”
火石擦出的火星落在干柴上,起初只冒青烟,待既云俯身吹了两口,才腾起橘红色的火苗。壶里的水渐渐升温,蒸汽顶得木塞轻颤,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外边小帐篷的毡帘动了动,一个听到动静的下人揉着眼睛探出头,待看清既云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二、二少?您回来了?”
其余帐篷的人也被惊动,纷纷起身出来。既云平时随意惯了,不常管束他们,此刻也只是摆了摆手:“把水倒出来,再拿点干净的布巾衣物,给帐里的客人送去。”
下人们这才回过神,慌忙应着忙起来。水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混在一起,很快让这沉寂了半月的院子燃起了生气。
既云端着陶碗走进主帐时,猎鹰族汉子正盯着帐角悬挂的兽骨发呆。
“先喝口水,休息会儿。”待既云将碗沿递到他面前,中年男人才回过神。温热的水汽漫上脸,他垂眸看着碗里晃动的水光,心里头发涨。
几日前的他还以为自己要么死在祥山族牢里,要么被枯病耗死。哪曾想既云会把他们从阴湿的山洞里捞出来,拷打逼问一样没有,反倒让祥山族给他们安排了通风见光的住处。
男人先前只知既云身份不同寻常,直到踏上回苍狩族的路,才知道这个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的年轻人竟是苍狩族的二公子!
只是这一路过来,对方不仅没摆过半分架子,甚至还会特意停下照顾他的情况。如今回了自己的院子,明明有下人居候,却宁愿自己动手生火烧水。
陶碗贴在掌心发烫,中年男人抿了口热水,喉结滚动时忽然觉得眼眶发涩。他活了大半辈子,倒还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人物。
……
昭鹊踩着刚冒头的新草往家走,晨露很快沾湿了裤脚。左肩的伤口被绷带裹得严实,却还是会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又裂开了。
他抬手按了按绷带,手指触到布料下微微凸起的疤痕,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祥山族的最后那个夜晚。帐内油灯昏黄,既云坐在毡垫上替重新他包扎伤口。
“我明日得先回族里一趟,” 对方的声音混着洞外的虫鸣:“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要不要先留在祥山族休养?等我安顿好就带人回来接你们。”
昭鹊当时正发呆,闻言马上回了神。此行半月来杳无音信,阿妈怕是早就急得彻夜难眠了。他摇摇头:“我得回去。伤不打紧,我不会拖后腿的。”
既云闻言轻勾了一下嘴角,似是有些无奈。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我从没这么想过,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小伤不打紧,落下毛病可就得不偿失了——那便依你了,路上有事一定要说,别硬撑。”
他说着将用过的布条扔进炭盆,又随口问道:“你家在哪片?”
昭鹊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片刻后低声道:“在东边,离归川和圣石很近,走几步就到了。”
既云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嗯”了一声,而后开始催着他躺下。
思绪飘忽间,自家帐篷的毡顶已经映入眼帘。他放轻脚步绕到后侧,撩开半幅毡帘偷偷钻了进去。帐内还是一片漆黑,阿妈还在休息。
昭鹊蹑手蹑脚地走到储水木桶旁,奈何周围实在太黑,他用木勺从里边舀水时还是不慎碰出一阵不小的动静。毯子那边旋即传来翻身的声音,昭鹊僵在原地,直到规律的呼吸声重新响起才继续动作。
水冰冰凉凉的,扑在脸上时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沾湿布巾仔细擦净脸上的尘土,解开绷带时倒抽了口冷气,伤口果然还是裂开了,边缘泛着淡红,好在没有化脓。他从柜子里摸出干净的布条,用牙咬着一端单手打了个结。
换下来的衣裳沾着血和泥,被他团起来塞进灶膛最里头。灶里的灰还是温的,昭鹊添了两把干牛粪,火苗“噗”地窜起来时。他听见毯子那边又传来窸窣声,天已经亮了,阿妈再过会儿也该醒了。
煮上米粥,昭鹊拎着斧子把柴劈好码成整齐的垛。他正打算回屋里,“吱呀”一声,里侧的毡帘被门带开。骊珠披着外衣出来,看见院里身影时一下子顿住。
昭鹊脸上已经扬起了笑:“阿妈,我回来了。”
女人站在帐篷门口怔了一瞬,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没事的,阿妈,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昭鹊丢下斧子,任由那双粗糙的手摸过自己的脸和肩膀。
然而骊珠的手在碰到他左肩时顿住了。昭鹊心里一紧开始斟酌怎么辩解,却见阿妈只是轻轻抚过那处,然后突然将他搂进怀里。阿妈身上的味道扑面而来,混着草药和烟味。昭鹊悄悄松了口气,也伸手抱住阿妈。
“这么长时间也没个消息。”骊珠最后拍了下他的背就松开手:“进屋吧。”
骊珠把已经腌好的野蒜摆上矮桌。陶碗里的糜子粥还冒着热气,昭鹊捧着碗小口啜饮,听阿妈絮絮叨叨问起此行的事。
“当初总角师派人来找,只说是寻常差事,我还当是跟着去林子里狩猎。怎么去了这许久?”
昭鹊咽下嘴里的粥,含糊道:“昂,就是去狩猎——地方偏了些嘛,路上耽搁的日子就多了些……”
他说到这儿忽然住了嘴。昭鹊平日里话少的可怜,这回心里藏了事急着遮掩,不小心说了好多话。他怕阿妈从中察觉出异常,于是干脆把话头掐了。
好在阿妈没有看出问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然而在粥见底时,骊珠突然又开口了:“左手怎么一直没见你拿上来过,哪里伤着了?”
她说着便放下碗,伸手就往他肩上探。昭鹊猝不及防,左肩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慌忙之中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
这下藏不住了。
昭鹊的脑袋埋在碗里,悄悄吐了一下舌头。事情败露,他得想个由头绕过去:“就、就是狩猎时被畜生抓了一下,不碍事的。”
“不碍事能疼成这样?”骊珠语气里带着嗔怪。
昭鹊避开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没能躲过。”
这话倒没说谎,那日若不是他动作不够快,也不会挨这一刀。
骊珠的手顿了顿,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傻孩子,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家里应该还有晒干的止血草,我去给你换换药,别捂坏了。”
“不用了阿妈,都已经好了。”昭鹊连忙摆手,想起身上还有几处小伤,又飞快地补充道:“族里有人照拂,好得快。”
他抬头看向骊珠,扯出个极浅的笑。那笑容干净透亮,没掺任何杂绪,只盛着让人宽心的意思。骊珠望进他的眼底,便觉那点笑意温温地熨帖着心尖,原本到了嘴边的责备突然就哽住了。先前那点担忧和嗔怪,早化成了心口的软,哪里还舍得追问半句。
这孩子第一天被送来时还是个皱巴巴的婴儿,裹在破旧的襁褓里,一双眼睛却亮得像星子。从那时起她就心尖发软,疼得不行。如今长大了,还是这般让人舍不得说半句重话。
她不再追问伤的事:“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咱们家虽不富裕,送点晒干的草药或是熏肉也好,实在不行请人来家里吃顿饭……”
昭鹊怔了一瞬。族里被送去南边沙地的,多是些寻常人家,顶多也不过家境比自家好。阿妈会这么想也难怪,毕竟他也没说那人是谁。
他望着空空的碗底,脑海里突然撞进了男人这几日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胡茬也没刮,总之因为这一路赶得急,既云瞧着邋遢得很。
再往前想,昭鹊却有些模糊了。打仗前他们明明见了好几回,他却没留意过既云穿什么、头发怎么束的,只记得这男人脸生得很俊。哦,既云之前耳朵上还挂了一副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瞧着还怪好看的。
就是不晓得后来什么时候摘掉了。
想到这儿,昭鹊心头突然泛起一丝异样。既云那样身份的人,来东边这块么?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么说起来,既云在祥山族时的照顾应当只是见他年纪小,顺手帮衬吧。如今回了族中,既云怕是正诸事缠身,估计过些时日也就把他忘了。
昭鹊心里没什么波澜,于是打算连带着既云身份一事也一并和阿妈抹了,也省她为此多想:“我记着呢。日后再说吧,他最近怕是忙。”
骊珠这才放下心,又开始念叨起他走后族里的事。
昭鹊:笑一下把阿妈糊弄过去[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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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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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