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的话我们没有人敢怀疑。我族虽地处归川支流的尽头地带,河水却向来丰沛,即便是大旱年也没断流过。可谁也没料到——”
猎鹰族长说到此处恍然失了神。他的双眼空洞洞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抠着地上的石缝,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水位降得比退潮还快。” 猎鹰族长喘匀了气,眼底浮起一层浑浊的水光:“短短几日光景,河床先露出来,接着岸边的树开始掉叶子。我族萨满用尽了法子都毫无见效,甚至河水草木枯竭的速度还越来越快了。”
“我无意间听到萨满说过一次,他、他说这是归川要抛弃这片土地的征兆。”他蜷了蜷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泥垢:“后来一日清晨,族中一个放哨的孩子跑回来哭喊,说河边的鹿群直挺挺倒在岸上,皮毛成片成片地往下掉,露出的肉像晒裂的泥土。”
“这事过后没过几天,族里就有人开始发病。” 说到这儿,猎鹰族长的声音陡然发颤:“他们先是手脚发痒,抓着抓着就出血,接着皮肤像树皮似的开裂,红肉外翻着——和那群鹿死前的症状几乎完全相同。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莫名其妙地染病,尤其是一些女人和孩子。”
“我族医师给这种病起名叫‘枯病’,染上的人总是活不满一月便死了。死的时候浑身都硬邦邦的,像风干的兽肉干粮一般。”
既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早晨刚在林子里打过照面的“人皮”兄弟,想了想它的样子,倒还真与这“枯病”的症状相吻。
只是一说到这“枯病”,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周围原本都安分着的猎鹰族战俘突然有好几个发出了啜泣声。
这些昨天还挥刀拼杀的汉子们,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对这两个字的恐惧。
猎鹰族长苦笑:“我族萨满其实早就知道我们已经被归川抛弃了,但还是不肯放弃。岂料有一日他从河边回来就突然疯癫了,当天夜里就抱着石头跳进干潭死了。”
“只是他到死也没告诉族人真相。我们都以为只要离开那片无水之地,就能遏制这种怪病,”猎鹰族长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向祥山族求助,但他们坚决不肯再分出水源给我们。无奈之下只能强占,想着等枯病过去——”
他突然将自己的手掌举到了既云面前,那里果然有几片淡粉色的新肉,边缘还沾着未褪尽的死皮:“哪有什么过去呢?从归川开始枯竭那日起,我族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们生在那片土地,无论逃到哪都没法摆脱枯病,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我们其实早就是将死之人了。”
既云直起了身。火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另一侧却沉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你们族里最先出现异状的地方,是不是支流最末端的那块水潭?”
猎鹰族长的眼神放空了一瞬,随即开口:“是……树林里的雾越来越浓,终日都化不开,随着后来死的人、畜生越来越多,还有一种嗜血的虫子跟着冒了出来。”
那嗜血的虫子说的便是鬼蛭。猎鹰族长叫不出名,大概在此之前都没见过这种生物,这也足以说明猎鹰族以前生活的环境不错。
说到这儿,族长忽然朝既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一点光:“你、你去过我们的领地?你去看过了对吧?!要不你怎么知道水干了——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那里完完全全就是一块死域,根本就不是活物能待的地方!”
既云已经转了身。他没有回答猎鹰族长的问题,只是低头看了昭鹊一眼。少年的侧脸在暖色的光晕里显露了几分温和,瞳仁里浮动着细碎的光,像盛着半池星子。
他径直走向洞口,昭鹊跟上时,身后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听着有怪瘆人的。藤蔓被掀开的瞬间,阳光倾泻而入,将洞内的阴霾劈成两半。伊莫正蹲在外边摆弄几根树枝,见状立刻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既云。
“给他们换个通风些的地方吧,最好能晒到太阳。”
伊莫明显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们快死了。” 既云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和波光粼粼的河面:“就不要这样折磨了。不必担忧,我会同贵族长说明的。”
昭鹊趁他们交谈的间隙望向猎鹰族的旧址。他回想起猎鹰族长刚才的话,那里此刻应该已经被死寂笼罩了吧。
他忽然记起自己昨晚靠近河道时的剧烈心悸——主帐的位置应该是离猎鹰族的领地比较近的。身体的痛苦还历历在目,还有混在水流声中的絮语声……难道不是偶然吗?
昭鹊知道归川有灵,阿妈说过他就是归川送来的。难不成他真的和这条河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昭鹊长那么大一直没搞懂这种感知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在他身上出现,此刻刚摸到一点苗头又觉得不可能。
哪来那么多巧合。
伊莫已经离开了,既云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昭鹊难得主动地开了金口:“那边,是和他说的一样吗?”
既云没打算瞒着昭鹊,闻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少年微微蹙起的眉间,而后又移到了眼睛上。昭鹊的眼睛清澈得像归川的水,一眼望到底什么杂念也没有。
既云于是又补充道:“无须忧心。”
方才既云问起支流末端的水潭时,昭鹊便隐约猜测既云是在确认这种土地“枯化”的状况是否为猎鹰族独有的劫难。水从尽头开始干涸,草木从边缘开始枯萎,就像一棵树总是从根须处开始腐烂。
若真是如此,那么别说祥山族,就连更上游的族群,包括苍狩族或许都无法逃脱和猎鹰族一样的命运。这其中的缘由,也绝非一句“归川抛弃了我们”这么简单。
既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那是否也就说明这种枯竭将会顺着归川的脉络蔓延,从边缘地带往中心收缩,直到整片大地都失去生气?倘若是真如他们所想,这片看似和谐的土地下,或许潜伏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危机。
昭鹊不再啃声。既云既已注意到了水潭的异状,必然已经在盘算后续的应对了,无需他多言。
既云轻轻拍了拍昭鹊的肩膀:“你先回山洞休息,伤还没好全,又跟我瞎逛了大半天。回去找昨天几个人要点药酒重新洗一下伤口,我把事情谈妥便回来陪你。”
昭鹊抬眼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映着天光,一眨不眨的像是要把人看穿。他觉得既云不是那种爱讲很多话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点到为止。但偏偏既云每次叮嘱他一些琐事时总喜欢说好长的话。
就好像……怕说的不够仔细,他就做不来这些事了。
这点和阿妈像,总是忧心他会照顾不好自己。特别是最后那个“陪你”,语气都和阿妈讲话一模一样!
可惜昭鹊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也猜不到男人的心思,只能点点头离开。
既云转身去找了祥山族长。这个中年男人刚解决了心头大患,状态比初见时好得多。虽然面色还有些偏黑,但至少看着没那么苦大仇深了。
“既云少爷。”族长看清来人,立马丢下手上的活迎了上去。他下意识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间流露出几分局促:“是我族下人有招待不周吗?”
既云注意到族长表情有些僵硬:“族长无需忧心,贵族照顾周到,我感激还来不及。今日前来,是有几件事想同族长商量。”
族长连忙摆手,眼角细纹随着笑容稍微舒展开来一些:“您请讲。”
既云道:“明日我会启程回族中复命,只是伤员们恐怕要暂留贵地休养。但您放心,待回族后,我会立即派人送还药材补给,再接他们回去。另外,我需要带走一位猎鹰族的俘虏回族。”
“您太客气了。苍狩族的勇士为我们出生入死,这点照顾是应该的。人的话您放心带走,说到底也都是您带人拿下的,想怎么处置按照您的意思来便好了。”
既云注意到族长说话时无意识摩挲竹简的手指,有些无奈,心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叫人那么紧张:“族长放宽心,这几日承蒙款待,祥山族的诚意我们都看在眼里。”
族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感激之色。他正要开口,既云又道:“还有一事相求。那些猎鹰族俘虏,能否给他们换个通风好些的地方?”
族长神色一凛,犹豫道:“这、他们毕竟是……”
“我明白您的顾虑。”既云微微前倾身子,事情虽然还没有定论,但他还是决定稍微提点一下:“今日我去察看了猎鹰族的旧址,那边的状况不大好。您之前说的那块划给他们的水域,已经消失了。”
族长眼皮跳了跳,猛地想起猎鹰族在夜袭前一段时间曾不止一次派人来请求祥山族重新划出水域,但毫无疑问都被拒绝了:“猎鹰族作恶多端,无缘无故屠戮邻族,想必是触怒了归川。”
“嗯。”既云听完轻叹了口气——祥山族长这是没听懂他的意思:“族长近日可曾留意支流水位?”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族长没意识到两者有何关联:“这个倒是与往年无异。”
“那便好。”既云微微颔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若见异常,还望族长速派人告知。毕竟归川水源之事,关乎的不止是一族存亡。”
猎鹰族领地究竟是怎样的状况,族长的确还没找人去察看过。他愣了片刻,隐约读出了既云的言外之意,又不敢肯定:“您是说,猎鹰族的灾祸、会波及到我族土地?”
既云没有正面回答,起身准备离开:“明日我会留下一些人协助族里的修缮事务。至于俘虏的事,我明白您的顾虑,只是他们都已是将死之人,不会对贵族构成威胁,不必再折磨了。”
年轻人的语气没有半分强硬,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祥山族长不敢多言:“您说得是,我这就安排。”
直到男人从帐篷离开,族长才突然察觉不对劲。
将死之人?
他们也没动刑呢,那些人怎么就成将死之人了?
在写这章的时候意识到了一些自己的问题所在,接下来的内容会尽量规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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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