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书 第17章 胡乱

伊莫压低声音：“少打听。”

话虽这么说，他的视线也追着两人的背影看了一阵，心想来的路上也没见既云同这少年有过什么交集。

祥山族长在一旁连声答应，转身就扯着嗓子喊人，几个捧着陶罐和布条的妇人便围了过来。

“还不快帮这位小兄弟……”他话音未落却被既云打断了。

“就不麻烦了，”既云笑着摆手，接过妇人们手里的布包和陶罐：“东西给我，你们先去忙吧——族长也是，累了一整天快去歇着，不必担心我们。”

他这话听着温和得体，语气里却带着点不容置喙。祥山族长本想再客气几句，见状便识趣地领着众人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您二位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下人们都在洞口候着的！”

布帘落下的瞬间，洞内的喧嚣骤然褪去。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映得两人影子在岩壁上轻轻摇晃。

“里面有干净麻布，去角落里换换。” 既云把布包往昭鹊面前一推，而后又拎起那罐药酒，塞到他手里，“脸上身上都擦擦，伤口别碰水，自己抹点这个。”

昭鹊没应声，怀里捧着温热的陶罐，目光却越过既云，落在洞中那些蜷缩的身影上。地上铺了干草，到处都有人躺着，其中一个绑了夹板的断腿男人正疼得哼唧，旁边的老妪用破布蘸着药汁给他擦额头。

石灶边的妇人们正用木棍搅动陶罐，里边咕嘟作响，苦涩的气味漫过整个洞窟，混着点烟火气钻进鼻腔，有些呛人。

“在想什么？”既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被火光裹了一层浅淡的金色，“难不成要我帮你换？”

昭鹊回过神，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抓起布包和药酒就往角落一块凸出的岩壁后钻。

岩壁后恰好形成个半封闭的小空间，外边的人看不见他，他却能看得见别人。昭鹊背靠着冰凉的岩石，慢吞吞解开皮甲的系带，环扣碰撞的轻响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

染血的衣袍滑落在地时，露出了少年身上纵横的伤痕——新伤叠着旧疤，新的是今晚添的，另外的则是从训练场里带出来的。昭鹊的目光凝在最深的那道血痕上，恍惚间又忆起自己出神那一瞬时既云拽着他后领躲开暗刀的那一幕。

虽然后颈被勒得生疼，但那电光火石间的反应速度，却让昭鹊叹为观止。

他心里觉得既云这人给他一种描述不清的感觉。那晚在山洞守夜，既云看着他说那句“你要好好活着”时，眼神里满是真诚，偏偏这句话恰好刺中了昭鹊藏在心底的痛处。

这大约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就因为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叫昭鹊当时怔忡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看见既云那一脸幽怨时，还以为是自己怠慢了对方的真情实意，连忙就把阿妈给的蜜饯全都递了出去。

只是翌日粱远明里暗里套话，句句都在暗示他是既云的人，让昭鹊不得不怀疑那夜的交谈或许也是既云算计的一环。毕竟他在族中的地位非同寻常，无缘无故与手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亲近本就不合常理。昭鹊心里虽然还是留着点说不清的松动，但多少是有了芥蒂。

可今晚既云的护佑绝非作伪。更不必说方才帐中为他拭面时，那人虽然手法生涩，却极尽细致。尤其当既云按住他手腕时，声线里那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更骗不了人。

想到这儿，昭鹊便抬头望了一眼火塘边的既云。男人正用木棍拨弄柴火，侧脸在火光里明明灭灭，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动，看起来慵懒又散漫，全然不像方才厮杀时那副凌厉的模样。

只是明明苍狩族来了这么多人，也有好几个与他年级相仿的，为何既云独独对他这般照顾。

“换好了没？” 既云的声音隔着岩壁传来。虽然催促的话，听起来却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反而还带着点调侃的意味，“再磨蹭今夜是不打算睡了？”

他怀疑昭鹊又想什么事情想得出了神。这小鬼年纪不大，心思却重得像揣了块石头，不叫一声也不知道他还要在那儿站多久。

昭鹊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才想起对方是看不见自己的。他立马抓起药酒往伤口上倒，温热的液体渗进皮肉，疼得他轻轻抽了口气，心里的混沌却跟着散了。

想这么多做什么？既云或有算计，或有其他目的，但他待自己的那些好却做不了假。这世上哪有全然的好与坏？若是过于纠结对方究竟是否藏着私心，反倒容易叫自己落下执念。

昭鹊用麻布按住渗血的伤口，重新换上干净的衣物。他拎起换好的旧衣和骨刀，转身走出岩壁阴影时，正撞见既云望过来的目光。男人眼里的笑意浅淡，像倒映在河里的月光。

“早些休息。”既云拍了拍身边的干草垫。

昭鹊沉默地走向干草垫，既云已经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大半块地方。火塘里的柴火正烧得旺，光焰舔着木柴，将周遭的岩壁烘得温热。干草垫吸足了火气，躺上去时带着股干燥的暖意，像新晒过的被褥。

厮杀时绷紧的神经在舒适的环境里很快放松下来，疲惫感也就跟着涌了上来。昭鹊在上边躺了没几分钟，便觉得眼皮沉沉的抬不起来，人也跟着软了下来。

他往火堆的方向缩了缩，鼻尖萦绕着草药和柴火混杂的气味。这原本并不好闻的味道，却在此刻奇异地让人安心。洞外的夜风卷着哨音掠过，却被厚实的布帘挡在外面，只漏进零星几缕，拂得火塘里的火星轻轻跳。

然而在闭上眼的瞬间，他却忽觉自己的听觉变得灵敏了起来。石灶边的陶罐还在咕嘟作响，药汁翻涌的气泡声里，掺着妇人们低声的交谈。伤员们的压抑的呻|吟带着布料摩擦的窸窣也一点不漏地落尽昭鹊的耳中。他甚至能听清既云混在柴火噼里啪啦声里的平稳呼吸声。

而这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细的水流声。

“！”

昭鹊的心猛地一紧，倦意顿时一扫而空。祥山族的山洞离归川支流至少有半里地，中间又隔着田埂，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听见水声？就算是今晚先于其他人听到的水声，也是靠近河道时才出现的，像现在这么远的距离，昭鹊以前也从未经历过。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又细听了一遍，只觉得那道细细的水流声与周遭其他声响间似乎隔着什么，既渺远又清晰，既清浅又缠绵。

只是它虽如同一张网将昭鹊裹在其中，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异样产生。就在他以为这是自己因为精神过度疲惫而臆想出来的幻觉时，那绵延的水流声中却忽得钻进了一阵别的声响。那声音尖锐而凄厉，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耳朵，虽然模糊又遥远，却让人陡然心生绝望，仿佛亲身在那无边的痛楚中走了一遭。

谁知这念头刚起，昭鹊的脑海里便突然闪过了一些混沌的画面。归川水面上漂着浮尸，还有那些没来得及闭眼的人在水中竭力挣扎，却越陷越深……

昭鹊差点以为这又是自己半梦半醒间做的怪梦，可手指掐进掌心带来的疼痛又让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入睡——那些萦绕在耳畔的水流声和呼救声绝不是幻觉，而是切身所闻！

胸口的悸动感紧接着涌了上来，和归川边那次如出一辙，只是更钝，更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五脏六腑。

昭鹊想要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眼皮重的像注了铅，根本睁不开。他一时间觉得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没睡着还睡着了没意识到？！

没等他弄清这个问题，一种诡异地窒息感随之而来——就好像他真的掉进了水里，也成了刚才看到的那些溺水者其中之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昭鹊难受得受不了，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他感觉自己像被按进了归川深处，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堵住口鼻，扼住咽喉，那些浮尸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绝望的呼救声在他的耳边和脑海里来回游荡。

既云听到动静立马睁开了眼，只见少年原本平躺着的身子不知何时已经蜷成了一团，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可他明明离火塘极近，半边身子都被烘得发烫了，却还是不停地在抖。

“昭鹊？”

他试探着轻唤一声，对方却没应声，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既云察觉异样，连忙凑近，发现少年披散的头发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脸和脖子上，额头上甚至挂着细碎的水珠。他心下猛地一沉。

“醒醒。” 既云放轻了声音，抬手轻轻拍了拍昭鹊的后背。指尖触到的布料又潮又凉，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少年身体的轻微战栗，像寒冬里独自蜷缩着的幼崽。

昭鹊猛地一颤，睫毛剧烈地抖动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

却见那双平日里清亮如洗的眸子此刻蒙着层氤氲的水汽，眼神涣散得厉害，眼底却翻涌着惊恐与茫然。他望的是既云的方向，却又什么都看不清，嘴唇动了动，也没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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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