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书 第1章 灭顶

晨间的雾气萦绕在林子里，丝丝缕缕地缠着竹屋的檐角，落下的阳光被滤得带了几分朦胧感。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于竹屋门前，正用沾着归川水的柳枝擦拭门楣上的陶铃。

这是去年末族长亲手所赠，那时她刚被确认怀上了孩子。

这是他们一族二十年以来，唯一的新生命。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那片树林，那是归川源头的方向，终年为浓雾所罩，如同一层天然的屏障，将圣水源头与尘世的喧嚣隔绝开来。

平日里他们是不能靠近的。唯有新生命降生足月后，族人们方可在族长的带领下，前往树林中心的源头处接受神灵的祝福。

而今日，恰好就是女人的孩子接受“洗礼”的日子。

她坐在屋子里的矮榻上，手指轻轻描摹着孩子的脸庞。婴儿的皮肤光润，眼睛很大、睫毛微微有些上翘。

他虽然才刚刚满月，却鲜少有哭闹的时候，只在饿了时偶尔会发出细细的“咿呀咿呀”声。此刻他的小手正攥着女人的衣襟，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母亲和屋顶的轮廓，看起来格外乖巧。

“月兰，我回来了！”丈夫卡索掀帘而入，声音柔软，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准备好了吗？族人们都在入口那边等着了。”

月兰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丈夫。婴儿在男人宽厚的臂弯里小幅度地扭动了几下，而后很快安静下来。

他们走出竹屋，族长正站在一株古老的槐树下等候。

“走吧。”族长的声音沉里也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喜悦：“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通往源头树林深处的小径多年无人踏足，已经长满了厚厚的苔藓，踩上去柔软得像细沙，同时还有其独特的滑溜感。

归川的水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澈，能看见水底五彩的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

队伍行进得很慢。每隔一段路，族长就会停下脚步，用一根长树枝轻点一下路边的石头或树根。

那些被触碰过的地方会短暂地浮现出古老的符文，而后又很快隐没在晨光里。

越往深处走，雾气就越浓。林木的枝叶在头顶交织成拱顶，将阳光滤成细碎的金粉洒落在众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像是许多种不同植物混合着林中水汽的潮湿味道。

不知是不是越来越接近源头的缘故，月兰忽然感到自己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烫，甚至慢慢演化为一种灼痛感。

“别紧张，这是正常现象。”大约是注意到了妻子的异样，卡索稍稍用力抓紧了她的手，“这证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

随着他们的逐渐深入，雾气竟然也在慢慢消散。穿过一个灌木丛后，所有的雾气骤然全部消失，眼前的景色瞬间一览无余。

源头处的水潭暴露在众人眼前，像一块被群山环抱的翡翠，潭水碧蓝，平静无波，中央矗立着一座天然形成的不规则形石台，通体偏灰，表面刻满了繁复的符文。

“这便是归川之台。”族长轻声道。

石台后方连接着通道和上去的石阶，岩壁上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植物，轻轻摇曳着。潭水边缘也生长着苔藓，将水面映成柔和的蓝绿色。

而原本一直保持安静的孩子突然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台的方向，嘴里发出几声“哇啊”的轻叫声。

族长率先走向潭边，用那根树枝在浅水处划出一道弧线。只见水面立刻泛起涟漪，那些波纹荡了好几圈，像是在传达什么信息，过了片刻才慢慢消散。

“归川已经知道了。”族长转身看向月兰，“带这孩子上去吧。”

月兰接过孩子，趿着草鞋踏入潭水。与此同时，水面立即泛起光晕，从她脚边扩散开去，照亮身边的一小片区域。

行至石台中央，她将孩子那块最平整的圆形凹槽里。婴儿的小手立刻张开，像是要抓住空气中无形的存在。月兰退后三步，会到石台边缘的台阶上。

族人们开始吟诵古老的祝词，原本暗淡的符文开始发亮。

由下而上，自边缘漫向中心，犹如流动的水，沿着刻痕蜿蜒前行，最终汇聚到婴儿身下的凹槽处。

婴儿忽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啼哭。那声音听起来与寻常婴孩哭喊无异，可潭水却应声而起，在石台周围形成一圈透明的水幕。符文的亮光透过水帘，将里面那块小小的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

就在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突然从地底传来。

异变陡生。

毫无预兆的，整个谷地，连同源头所在的山坳，仿佛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向下一沉！

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怖震动，岸边坚实的地面一瞬之间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瞬间崩裂、塌陷。

“地动！是地动！快跑啊！”

尖叫声被轰隆声吞没。族人们如落叶般被洪水卷走。卡索逆着人流冲向石台，却被巨浪拍入水中。

月兰扑向石台，她的孩子还在那里！可石阶崩碎，她重重摔在碎石上，指尖卡进了石缝，顿时鲜血淋漓。

石台在剧烈摇晃、崩解。她挣扎着想要靠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飞出去。

洪水将她席卷而起，又重重撞在残存的石柱上。她绝望地嘶喊着，目光死死盯着石台的方向，却只看到巨石砸落，潭水翻涌，再也看不见孩子的身影。

他才一个月大啊，族长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

大伙儿不是说她的孩子是归川的恩赐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这么对他们！？

明明他们世世代代都遵守归川定下的规矩，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不该去的地方，也从来不曾渎职过，为什么，为什么换来的偏偏是这样的结果？！

她在剧痛中挣扎着睁开眼，浑浊的水流毫不客气地充斥了她的眼眶，灌入她的口鼻，肺腑登时灼痛如焚。

可人在这样的自然灾祸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任凭她如何挣扎着向上游，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被拽向深处。

她只觉得自己的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视线也开始模糊，而别处的那些疼痛在这强烈的窒息感之下已显得逊色。

她逐渐失去五感，地动的巨响、滔天的洪水声还有族人们惊恐的呼救……

她全都听不见了。

浑浊的洪水退去时，昔日碧蓝静谧的水潭已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而死寂的泥塘，水面泛着恶心的灰黄色。

那根原本刻满古老符文的石柱已经碎成了不知多少块，此刻正东倒西歪地插在淤泥里。周遭漂浮着无数断木和碎石，岸边那几颗高大的树木全部倒伏，有些甚至被连根拔起。

守林族人的尸体散布在各处。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卡在两块巨石之间，身体已经被截断了，变成了狰狞的两部分。但他的手臂仍然保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

而另一个中年男人仰面倒在折断的巨树旁，身上还缠着藤蔓，他的眼睛居然还睁着。

再往树林外边，原本聚居地的竹屋几乎全部坍塌，混在烂泥地里。

二十年的等待换来的不是一朝的欢愉，而是顷刻间的湮灭。

浑浊的洪水在冲出源头区域后，逐渐褪去暴戾的土黄色，变得清澈了。它蜿蜒着穿过愈发开阔的谷地，流入归川中下游的支流。

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成片的小鱼正追逐着某个漂浮着的东西，向远处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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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灭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