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灾厄过后,三界即是日月沉渊,中天不见光亮,唯有龙珠高悬。
灵阁前游云流淌,云弥抱手等候,旁侧净凌斯同样陪侍在此。
“兔公子重获新生,实在可喜。”
突然的问候让云弥回神侧首,他扬眸呵笑:“如果我当初死在神官剑下,恐怕就没有今日了吧。”
并非他对别人的道贺不予礼貌回应,只是凡与地界沾边的人,都不给冕城人士好脸色,云弥又何故摆出多好的姿态来。
净凌斯见惯了,脸上也未见任何不悦,还是一如往日平心静气。
“小官能力确实不及鬼神大殿,想要讨回兔公子魂魄恐怕都费劲,但若此事当真发生,亦会为挽回错误在所不辞。”
说出此话,云弥不乐意了,界离把他魂魄从炼狱救出来,又命心腹重臣为他重塑身躯,仅仅是为挽回错误。
他嘴角微微抽动,好像心底格外抗拒这个事实,可没错啊,自己于鬼神而言只是一道错杀的亡魂。
再多就是一位微不足道的信徒,不能更多了。
“说来在往后地界与中天的见面场上,我可能还会与神官相遇,届时请多多指教。”
“噢?”净凌斯思量道:“今日新君身边不带狱君,不带冥官,而是有兔公子相陪,是否意味着往后兔公子都将留在地界?”
云弥一下被戳中心思,脸色如云开见日,由闷转喜,逐渐眉尾微扬:“是啊,鬼神大人已让我住进命台北居,平日可侍奉左右,无需回到裴山去了。”
“那兔公子是更愿意在东南灵墟的裴山,为鬼神大殿敬香祷告呢?还是更愿留在鬼神大殿身边效忠?”
净凌斯表面春风满面,说出来的话却让云弥左右为难。
他若回答待在裴山奉神,多少有点违心,但说更愿守在界离身边,又失了信徒本心。
云弥只道:“鬼神大人最终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净凌斯露出几分莫名的歉意,与他说:“接下来的问题恕我冒昧,又不得不问。”
“有多冒昧?”他倒好奇。
听净凌斯道来:“如果新君与鬼神大殿同时遇困,你只能救一位,兔公子选择谁?”
云弥忽觉苦笑不得:“神官在试探我?我信奉鬼神,从来不是选择谁的问题。”
他自是相信:“不论欲魄还是灵魂,若两人同处困境,我哪怕撕成两瓣也会顾全二者。”
转眸过去,净凌斯骤然敛笑,抬手转指,腰间软剑瞬闪而出。
云弥掌心现有灵符虚影,未来得及脱手,眼前寒光掠过,一道破碎纸蝶悠悠晃晃落进了旁侧人手里。
见净凌斯把它握成粉末,随手撒落脚下流云中。
云弥察觉其人蓦然严肃:“方才那是什么?让你这般警觉。”
“用来窥视之物,”净凌斯仔细环视周遭,已往大门前移步:“现在情形怕是对里边二位不利,我进去通报一下,劳烦兔公子在外面多多留意。”
云弥点头,开始提起十二分精神,他警惕打量面前一花一木,既然连蝶都可化为窥视之物,那这些同样可能是障目之术。
烛……他视线倏地定在近身处那道石灯上,记得过去在裴山的庙堂里,成排的燃烛便时常养出烛妖,每每烛火跃动,即是烛妖们在喋喋不休。
随着两指弹开,灵符轰然击塌半人高的灯柱,一堆碎石落地,从中探出一簇火苗,蹦蹦跳跳地往远处逃。
不过数步就被云弥踩住尾巴,他垂眸睨视:“中天冕城守备竟这样懈怠,门前藏有妖灵都不能察觉。”
烛妖反咬他鞋尖,点点火星子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徒劳之下奋力挣扎:“放开我!你个区区凡人,我在妖族虽不起眼,但好歹也成为中天灯灵,怎可被你这样欺负?”
云弥刻意将它在脚底碾磨,惹来阵阵尖声嘶叫:“什么灯灵,谁赐你的称号?烛妖就是烛妖,一介多嘴之徒,藏在灵阁门前窥探什么,又要到何人面前去嚼舌根?”
“疼啊疼,你这个狠毒的小人,我的嘴长在自己身上,和何人说话谁管得着?”
“那实在抱歉,事关鬼神大人,我偏要插手此事,”云弥取出一张聚水符,作势点下:“你想今日被浇灭于此,尽管选择闭口不言。”
烛妖顿时惊慌:“且慢且慢,我可以讲,但条件在前,要你以秘密交换。”
“秘密?”他回绝得干脆利落:“我已撇下过去,获得新生,暂且没有什么心事可以称之为秘密。”
“是吗?我灯灵最能照透人的内心。”
云弥自认问心无愧:“你尽管看,看完给我交代清楚,藏身此处后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烛苗晃动,似人摇头摆脑:“晓得晓得,我见你心中情意由禁忌而生,不能告知于人,不能宣之于口。”
他面容僵住:“何来情意?何谈禁忌?”
其实问出这话时,自己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所谓禁忌情意,是指他贪恋神明吗?
可云弥觉得应当情不至此,他信仰鬼神,敬慕鬼神,唯独不敢对她有半分妄念。
尽管想法这般,身体却很实诚。
他禁不住吻过她神像;当界离把掌心贴在心口,可以缓和眼疾发作带来的惊恐不安;
指尖无意落在舌心,他会发颤;触及脸庞时又会倍感灼热;就连浅浅的一道拥抱,也叫自己精神紧绷。
“明知故问,”烛妖抖一抖:“可恶,真是嘴痒难耐!我索性告诉你罢,夙主平日除召见十二臣外,偶有一人能独自见他尊容,那人时而化男时而化女,算得上是样貌多变。”
云弥嘲它疯言疯语:“你在糊弄我?亦男亦女,模样万千,不就是来来往往的侍奉仙使。”
岂料烛妖咬定:“他必是一人,每每自此路过皆会与我闲谈,随意打听些夙主日常起居,说话的习惯素来不变。”
那真是怪了……云弥费解,不由陷入深思中。
“怎么了?”
身后冷面话音突然令他一惊,灵符失手飘落,意外盖灭脚下星火,烛妖本就弱小,经此一击瞬间消失净尽。
云弥回身,神色舒缓,一五一十道:“石灯里藏有一只妖灵,我怕它存心不善,故而问了些话。”
至于具体什么话,冷面未当场发问,只等回去地界,去到界离面前才让云弥徐徐道来。
厅堂内阴风森冷,界离所着薄衫飘逸拂动,她仍有些头晕恍惚,轻轻念道:“以不同形貌示人,自由出入中天冕城,又不被人察觉,三界仅此一位。”
冷面同坐一旁,手边推来一碗醒神汤:“席人所指是往生楼楼主,字无。”
“不错。”
界离仅仅是手掌覆在碗壁上,还未有喝下的打算。
三界无人不知往生楼的存在,七百年前灾厄过后金钱秩序崩坏,狱水侵袭下的人间亡魂残魄遍地,甚至直接冲破地界轮回境,流浪各处无人管理。
绝境之下诞生一种邪修办法,通过炼化魂魄提升修为境界,自此达成以魂魄交易的世界,往生楼便是最大交易场所。
每日无数魂魄从楼主字无手底流过,此人早已借此摆脱寻常命数,万事无所不能。
念及此处,界离拾碗之余看向沉默良久的云弥:“身边携带鬼使出行多有不便,但你来回中天地界之间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晚些时候再同我去一趟往生楼。”
云弥被点到,当即抬眼望来:“鬼神大人无需顾及我,我随时可以陪您前去。”
她饮尽碗中醒神汤,随手搁下药碗:“不必,我与新君现在有事相商,往生楼之事不急于一时。”
听他应道:“好,我先退下了。”
云弥倒机敏,话不多说,默默提步离开。
界离扣桌,瞥看冷面:“你走前欠下的账该怎么算?”
冷面眼神毫不避闪,迎上她视线说:“没有牵魂丝制约,我和席人算是回到平等交易的位置。”
界离摆正姿态:“面前不过自己与自己,有话直说。”
其人道:“我纵使生欲再盛,也未有过夺取席人之位及自相残杀的念想。所求不过我能生存于世,席人亦能生存于世。”
界离明白:“首先你想活,其次你想独自而活,是不想回到我体内,以免自身欲念再受神戒束缚。”
她又提到:“这七百年里你只用一副普通肉身而不去寻回神躯,同样是因为神躯上附有戒纹,你讨厌这样东西。”
冷面神色淡然,即使心思被猜透。
“席人所说不错,所有碎身之仇,我等您来报,夺回的神躯只归属您,我不想沾染分毫。”
界离端详自己复得指骨的双手:“所以你早做好接管命台的准备,就是想让我放手去复仇?”
冷面与她坦然直视:“席人果然与我同心,知我所想。”
界离觉得自己担不起这话:“先前因我冲动,看你任性颁布特赦令,用上了牵魂丝这种威胁人性命的凶器,到底是我不对。”
她感到冷面久久凝视,略有些不自在,继而问道:“莫非你不接受我的歉意?”
冷面回她:“并非,我只是发现席人自苏醒后一日比一日不同。”
界离不解:“何处不同?”
其人答:“懂得服软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烛妖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