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第80章 长风号上失意人

莫无家从无边的黑暗中惊醒。

他醉得太厉害，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躺着，而且整个人都在上下起伏，脸上则满是水珠。醒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处“长风”号上。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张严峻的脸，那是谢最的脸，那神情，也是他从小最害怕的神情。

与其说他是自然醒的，还不如说他是被师父谢最用冷水泼醒的：“你可以醒醒了吗？你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他的师父气势汹汹地看着他，手里竟然拿着一样他熟悉的东西——藤条。从小师父就是用这个来教训自己的。

旁边站着的是虞辰，急切地拉着师父的手。“他还是个孩子，有话慢慢讲，有话好好讲啊！”

“他都快要18岁了，还是个孩子吗？你我18岁时都已经为国效劳了。”

莫无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地看着师父和虞辰师叔：“我这是怎么了？”

“无家，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若不是有你师父和宋引玉他们舍命相救，你早已经被锦衣卫带走了。”

“我，我……”

“你什么？你忘了我是如何托付你的吗？是我看错了人吗，扶不起的阿斗，竟然酗酒误事！”

谢最越说越生气，他一下甩开虞辰的手：“你今天莫要拦我！”

那藤条便狠狠抽打在无家身上，而且谢最本来出手就快如闪电，他要打人这世上是无人能拦住的，而且他会在瞬间就让人受到无数暴击。无家很快被打得动弹不得，身上的剧痛，使他暂时无法想任何事情、任何人！他在痛苦中只有一种感觉——这样也好，如果师父觉得这样算是一种偿还，那就拿他的命还给师父吧。

他好像听到又有人进来，大家都在劝阻师父。师父这次下手太狠了，他已经生气至极。藤条不断抽打下来，太疼痛了，那是身体的疼痛还是心中的疼痛？没有办法分辨，无家很快昏迷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看见的还是师父的脸，不过这次师父的神情却变得有些焦急，有些愧疚。莫无家想动一下，却浑身伤痛，伤口已经被细心地上了药，他只能一个姿势僵硬地趴着。

他在自己的记忆里面搜索一些碎片。终于，一些话语慢慢而清晰地浮出到了他意识的表面，他想起来了——

“我以前一直不相信一见钟情之说，现在我相信了；但是这也算不上一见钟情，我感觉是早有宿缘，好像几十年几百年前就已经定下来了的宿缘。”

“那你准备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确实，只有第一面，而且，他并不知道我是个女孩子，肯定不会对我……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现在想做的是尽力保护他，帮他实现他的理想。”

对了，就是因为这些话，文楚颜说的这些话，让他一下子震惊了、失落了、痛苦了、迷惘了……

他跑到清凉山上喝了大半夜的酒，脑子里面纠缠了太多的事情。但是到了后来，他就完全没有意识了。

他以为那天晚上他已经想清楚了，释然了，决定一辈子默默守护着楚颜，然而没有想到巨大的痛苦又重新碾压回来，似乎他又得耗费全身的力气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他看到师父的脸，心里明白师父在想什么，但是也没有力气承诺些什么，只是很轻很轻、断断续续地说：“师父，对不起。其实，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人。”

“不是的，不是的！”

谢最每次都是这样，打完了又无限后悔：“你是师父最好的徒弟！是我一时心急！”

莫无家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师父，我心好累，我动不了，我想歇一歇。”

“好！好！你好好休养，休养好了再说，不急不急。”

谢最退出了莫无家的船舱，除了水声、风声，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但就是这连续不断的水声，让莫无家觉得自己离开文楚颜已经越来越远，远得似乎无法再相遇了……

莫无家就这么静静地趴了很久，他觉得嘴唇焦裂，但是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他将头侧向一边，发现边上放着他的剑，斗笠和他的包袱。他的包袱松松的，快要散架了，里面露出一点点亮光。

他艰难地将包袱拉过来一点，拿出了那亮的部分——是他一直携带的小铜镜。那个小铜镜其实已经需要磨一磨了，非常模糊了。

莫无家遇见文楚颜之后，后来决定像楚颜、楚望那样，要超越小我，为国家做些什么之后，他照镜子的次数渐渐少了起来，每次照的时间也短了起来。。

但是今天，他突然有一种无法自拔的感觉，他拿起了镜子，看着里面那张不是很清晰的脸，就再也放不下镜子了。

是啊，他一直连自己都确定不了自己，又怎能确定别的事情？

再说即便确定了自己是谁，这么普通的、平凡的、庸常的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看得见自己？自己到现在做好了些什么事情呢？好像一件都没有。

“扶不起的阿斗”，师父的骂声仿佛在耳边循环着。“既然扶不起来，能不能随我去，就这么躺着？”他在心里也反复这么回应，“我本来，就做不到啊。”

莫无家呆呆地看着镜子，门仿佛打开过、又仿佛合上过几次。送进来的饭菜无家也没有吃。

谢最和虞辰进来看了几次莫无家，出去之后谢最就拿出酒来，大口大口喝着，也不是喝，就像是倒进去的一般，虞辰一直陪着他。

“无家这孩子，怎么一直照镜子啊，记得之前我也发现过？”虞辰问道。

“这孩子，生性敏感，遇事多思多虑。思则气结，以致脏腑阴阳气血失调，我本来打算给他好好调理一下。”

“若是这样，谢兄，你虽是欲谋大事，但也不能急于求成。何况，他毕竟是怀柔帝之子，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我，这……”谢最一时语塞，停顿了一下：“我也是一时气急，之前见他似乎好一些了。没想到……”

“谢兄，无家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他。他有才华而不自知、自矜；对人亦谦和诚挚，最重感情。”

“这些我都知道，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你想要一个有杀伐决断的徒弟，哪怕是心狠手辣的，只要他能够实现大业，是这样吗？”

“是的，像无家这样的，再好有何用，成不了大事，更不用说做皇帝了。”

“谢兄，孩子也会成长的，他需要时日的磨砺；再说他不会成为你想像中的那种君主，但或许会成为一代仁君，也未可知啊。”

谢最喝了一大口酒，苦笑着摇摇头，嘴里却说：“那就借你吉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