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第55章 万古谁非过客哉

文楚望站了一会儿，渐渐适应里面的光线后，他才看出马正文正在誊抄书名。书案后面则是整墙的书柜，一般藏书如有借阅，都会在书单上填明，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借或取阅，注明借阅时间。若到时不还，当使催归原柜。图书整理与借阅，确实是非常繁琐之事。

文楚望看了一会，不由赞道：“已经先行印刷好借阅细则，并裁剪得如此整齐，到时只要填上书名、柜名；而书柜上贴好书单，上面是本柜所藏书名，并细至某人作、某板、共几册，真是好办法啊，值得所有的藏书楼借鉴。”

那人听见，方才抬起头来，还是颇不耐烦：“这两天怎么有那么多访客？都没有时间让我安心整理书目。”

文楚望听了也很抱歉：“贸然前来，真是打扰了。小弟实在是受了礼部尚书方成儒所托，才来访书的。”

马正文是那种沉迷书中，不和世人交往的人，所以性格很孤僻：“什么方成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丛书楼的规则，不懂藏书不得进入丛书楼。”

文楚望听得此语，也很纳闷，便言明了心中的困惑：“听说这几日丛书楼有颇多图书外流？若马君如此珍爱图书，甚至非才子不得入楼，又为何会如此？”

那马正文突然佝偻下身子，浑身颤抖。

文楚望在旁边看得很真切：“我看您注销了很多图书，难道竟不是外借，直接是送书或是卖书？”

马正文突然把笔一搁，一下子站起来，大喊：“胡说！是借去抄好再还！”说完便颓然坐下，眼睛竟然湿润了。

文楚望见马正文如此光景，心里也很酸楚，他突然觉得马正文既可怜又值得钦佩：“马兄实为爱书之人，丛书楼得君传承，实为文化之幸啊。”

没想到那马正文竟然埋下头去，痛哭起来，文楚望过去轻拍他的肩膀。

马正文一边摇头，一边哽咽：“我算是什么？我算是什么？这些书本不属于我……”

文楚望也轻轻劝慰：“万古谁非过客哉？这些书是会代代相传的，而我们，只是它们暂时的守护者罢了。所以原本这些书，也不属于我们。”

那马正文听罢，竟抬起头来，在他眼前，烛光摇映着的，是一张温暖而俊美的脸庞，见到这张脸，才会真正理解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比喻。而突然，另一张脸突然在他脑海中也出现了，那张脸也很好看，但是神情非常张扬。那人也很有才华，但让人说不出的讨厌。

马正文回味着问文楚望话中的机锋：“万古谁非过客哉？是啊，是啊，我们确实只是这些书的过客罢了。但我真的想一生都陪伴着它们，我不想它们遭遇天灾**，我不想和它们生离死别。”

文楚望说话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仿佛能直接疗愈人心：“你不是已经在陪伴它们了吗？”

马正文摇摇头：“是的，我每天都陪着它们，但每天都害怕失去它们。我的父亲，其实志不在此。这藏书楼，只是他招揽天下文人的一个手段罢了。而且，其实，其实……”

马正文没有再说下去，他四处看了一下，欲言又止，便沉默了。

文楚望拿起方才搁在桌上的木函：“马兄，我这里有一件东西，你我声气相通，聊作见面之礼。”

楚望将木函递过去，马正文打开木函，里面是抄写得整整齐齐的儒学书目，这是文楚望一路搜集过来的。那一色小楷，竟如文楚望长相般俊美。马正文用手摩梭着这些书目，眼眶又开始湿润了，一边连声说：“多谢！多谢！”

他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又有点羞涩，文楚望便凑过身去，他在文楚望耳边轻轻说道：“我这一生，都只有书籍是朋友，但是我今天，我真的有点想和您成为朋友。”

文楚颜拉住他的手，笑容温暖：“这也是小弟之意。我奉吏部尚书之名，为《靖和大典》访书编目，其实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加入我们。”

马正文面露凄凉之色，他又站起来，走了两步给楚望看，文楚望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是瘸的：“多谢方兄赏识，小弟荣幸之至。然而我就只能老死在这里罢了，即使是这个可怜的愿望，可能也只是奢求，我的父亲未必同意。”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咚咚”之声，好像是地底下轻轻敲响的鼓声，马正文脸色一变，突然咳嗽了两声，声音变得很响，和他刚才的语调完全不一样：“果然是才子，你和你的朋友们进去吧。”然后又压低声音，轻轻嘱咐：“方兄，这丛书楼地形复杂，书又太多，容易迷路，千万小心啊！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多读读杜诗，杜诗真可以救命也。”

文楚望觉得诧异，这丛书楼只有矮矮的两层，如果只是靠这两层藏书，应该放不了多少，那声音从地底传来，难道竟是地下也有藏书？最后又为什么要对我吟诵杜甫咏怀之诗呢？

此时已经有一个中年人领着文楚颜、朱纯渊、朱蕴进来，那人看上去非常儒雅：“既是小主已经认可，那我就带着他们去逛这藏书楼了。”

马正文点点头，又朝文楚望看了一会儿，面露伤感的神情：“去吧，去吧。爱书之人，终究不会迷失在书中的。”

那中年人便带着朱纯渊一行人，绕过一堵书墙，在墙边按动一个开关，没想到那地板竟然慢慢移开，露出一架楼梯，那人拱手道：“实是因为小王爷到此，我们老爷才吩咐让你们看一下地库中的藏书，下面都是些珍贵的版本。”

朱纯渊没想到有这么好玩的去处，早就按捺不住：“有趣，有趣！我先下！”

那中年人仍旧在强调：“小王爷，不知我家主人有否吩咐过，为了防盗，这底下会有一些机关，千万不要随意触动啊，万一触动，我们需要花些时日才能打开。”

“没问题！”朱纯渊抢先便下去了。

文楚颜明知此行颇有蹊跷，但也只能随势而行，一行人便跟着下去了。

到了下面，大家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下面才是真正藏书的所在，上面两层只是应付一下普通访客而已。

那中年人见一行人已经下去，便在上面大声喊：“小王爷逛累了就上来，这边的口我替你们看着，随时可以上来。”

朱纯渊连声答应，和朱蕴两人穿行在书柜之中，竟然有捉迷藏的感觉。一边又很得意，生怕楚颜楚望不记得他的好：“看吧，还是得我，把你们带进了这丛书楼真正藏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