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个性英雄 第91章 第八十八章

累累的坟墓之间有火焰遍布，

坟墓因为被焚炙而变得通红，

超过了任何铁工所需的温度。

所有坟墓的盖子都没有合拢，

里面传来的号啕是那么悲伤，

显然是可怜的亡魂因受苦而哀恸。①

×××

“喂，她人呢？”死柄木百无聊赖地看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废墟，目光在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职业英雄上游移，但一直没能等到他期待中的那个人，“不是说海兔会来吗？”

“根据线人的回报，出了一点小问题。”黑雾回答，“按照13号预定的行程表，这几天他的团队应该都会在这附近活动，但因为斯坦因的缘故，13号重伤被送进了抢救室，整个团队现在都在医院……”

“……开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我又被那个英雄杀手抢先了吗？”死柄木的脸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细微的痒痛感爬上了皮肤，“那我呆在这里干什么？欣赏我的失败？还是为了晚一点回去面对老师的失望？”

黑雾静静地看着一节护栏在青年的手里碎成齑粉，可即使这样依然没能让对方压住心头的恼火，他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脖颈，每一次指甲都深深地抠进皮肉里，直到一道道令人骇然的血痕覆盖上面的每一寸皮肤。

“还没有结束。”黑雾说，“英雄海兔只是会来迟一点，不代表她不会来。”

“那又怎么样？！”死柄木咬牙切齿道，“她看到我的杰作了吗？她看到大楼倾倒的一瞬间了吗？她什么都没看到！老师说过，只有将美好的事物在英雄眼前撕碎才是最有效的——现在呢？眼巴巴地等着她看转播录像吗？”

黑雾叹了口气：“你需要冷静。”

“她人都不在这里？我冷静什么？”死柄木说，“那个英雄杀手一定得死，我现在就要去杀了他……”

“斯坦因对老师的计划非常重要，你暂时不能动他。”黑雾说，“不看到英雄海兔，你就冷静不下来，是吗？”

“是又怎么样？”死柄木冷笑了一声，“你要把我强制遣回？”

“不，我只是想说，你现在可以冷静了。”黑雾说，“赤谷海云来了。”

说着，黑雾的目光落到了那辆刚刚驶进车行道的机车——可以看得出赤谷海云确实是加紧赶过来的，她明显还不到考驾驶证的年纪，无论结果如何，接下来她必定要吃一次处罚了。

听到那个名字后，死柄木瞬间收回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全心全意地将视线投与那个女孩。颈侧的痒意依然没有褪去，却不若之前那样夹杂着令人焦躁的涩痛，甚至酝酿出几分如微醺般令人难以自拔的愉悦。

“终于来了……”他喃喃着，嘴角慢慢形成了一个诡谲的弧度，像是干涸的河床上裂开了一条缝隙。

“看啊……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英雄海兔。”

…………

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看见，是很难凭空想象出这样一幅场景的。

坍塌的大楼像是一颗折倒的大树，裸露在外的伤口散发着乌黑的浓烟，楼体拦腰倒塌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附近的高楼，那一面有数十层楼的玻璃全部爆裂开来，像是烙铁印在皮肤上留下的烫伤。纷纷扬扬的火屑在空中飘扬，在半空中还勉强成型的大块水泥墙在落地时二次崩塌，更多残骸散落在地面上，断裂的钢筋深深地倒插进沥青的马路，因高温而扭曲成古怪的模样。

赤谷海云赶到现场时，火灾的范围已经不受控制地波及到了附近的建筑，她没有找到其他团队的成员，只能冲到急救站想先拿一件防火服。

“你在干什么？”一个工作人员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烧红的脸上满是黑黢黢的炭灰，他抓住了她的手，“怎么还有孩子在这里？你应该去外面的安全区！”

“我是赤谷海云，有救助人员资格，编号DR145237。”赤谷说，“我没有带资格证，但你可以查我的编号，我隶属于救灾英雄13号的团队，现在要去和我的同伴汇合。”

“听着，小妹妹，这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对方显然也是压着火气同她讲话，“DR编号后的第一个数字是考核成绩等级，只有最优秀的一档才会是DR1开头，不要再编这种低级的谎言了。”

“……这不是谎言，我就是最优秀的那档。”

在嘈杂的环境中，赤谷海云听到了自己的回答——阴沉、沙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发出这种像是末日钟响一样的声音。

在察觉到对方眼底的恐惧后，她把嗓音压得更低了：“现在，把你的手放开。”

青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抓着防火服的手也在顷刻间松了开来。尽管他反应地很快，下一秒就又想把防火服拽回来——但赤谷比他更快，手脚利落地把防火服穿在了身上。

大概是从她过分熟练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什么，青年没有再阻止她，反而默默递过了护目镜和过滤呼吸器。

在赤谷离开前，他忍不住说道：“请一定要小心。”

闻言，赤谷海云的动作滞了一下，但她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回头。有那么一会儿，青年仿佛从她的脚步中窥见了一丝沉重，但女孩的背影又很快地消失在了烈火中，消失在了那个承载了很多鲜血和眼泪的地方。

青年擦了擦脸上的灰，皲裂的皮肤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

周围都是人们的呐喊和哭嚎，灰烬在肺腑中干涩地弥漫着，他抬头看了看已经被浓烟吞噬的天空，忽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脸上划过。

如果说神明安排的命运中还有一件好事的话——至少赤谷在进入灾难现场不久后就遇到了清秋院亚空，对方的个性是“生命球体”，可以制造出一个半径三米的空间，空间内部的空气、湿度和温度都是固定的，不会受外界环境变化的影响。

“海云？”看到她的时候，清秋院明显愣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是问这个时候。”赤谷跑进了球体，“通讯连接器。”

“在我左边的口袋里，靠腰那边。”启动个性时，清秋院的身体是不能动的，唯一自由的地方只有头部，“鲇川他们主要在五楼的C区，那里还有很多孩子……”

“孩子？为什么会有很多孩子？”

“吉成集团主要经营的是婴幼儿用品，本部会定期对外开放，方便有新生儿的家庭参观，C区是产品试用区。”清秋院说，“本来不需要那么多人的，但C区几面重要的承重墙倒塌了，雨宫没来得及加固它们……”

说着，她的声音愈发的轻，隐隐藏着一声哽咽。

“……海云，我们来晚了。”

“把自责留给以后。”赤谷很庆幸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冷静，哪怕她的手已经抖得连讯号器接口都插不上了，“鲇川先生，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海云？」鲇川显然也吃了一惊，但他经历过太多，恢复的速度也明显比清秋院要快，「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清秋院小姐这里。”赤谷说，“大楼塌陷的引源是个性还是爆/炸物？”

「是炸/药。」鲇川说，「根据监控镜头最后的影像，14层的天花板上忽然出现了黑色的时空门，炸/药就是从里面掉落出来的，保守估计也有上百个。」

“黑色的时空门……”赤谷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曾经在都市演习场看到的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憎恨的火焰在她体内燃烧，可现在又有太多的事情亟待她去处理，“我明白了，大楼其他区域的状况怎么样？”

「说是14层开始坍塌，其实10楼以上的部分因为爆炸的和二次坍塌冲击，生还几率已经非常低了……」

话还没说完，鲇川的频道忽然传来一阵杂音，赤谷勉强从中辨认出了推搡间通讯器被撞到某种硬物上的声音，还夹杂着什么人的叫骂。

「抱歉。」鲇川的声音从粗糙的电流音中勉强传了过来，「我这里有点情况……这位先生，我们得确保孩子和老人先走……」

“有人在干扰救援？”

「他们不太信任我们。」鲇川说，他以前也负责过不少起大楼起火的救援现场，但无论是灾难的殃及范围、伤亡数量还是救援任务的复杂性都无法与如今的情况相比较——事实上，这几乎是进入和平时期后国内发生过的最严重的恐怖袭击了，「不过这里确实很危险，电路系统停止运作后，安全防盗门需要暴力拆卸，但防盗门的表面温度太高了，现在的想法是让附近的冻结个性使用者直接加固，顺便起到降温的作用……」

“停止这么做。”

「什么？」

“现在的温度根本不可能靠个性来人为降温，冰撑很快就会融化。残存的大楼比你想象的要更加脆弱，在之前的倒塌冲击下，现存楼梯内的金属支撑物大多产生了裂纹，冷热交错会使裂纹扩散，融化后的碎冰会导致现有残骸错位或者因为湿滑而减小摩擦力，可能会发生二次塌陷，而且大楼断层间的电路现在处于外露状态，为了防止漏电……”更刺耳的电流杂音传了过来，赤谷顿了一下，“你那边的情况还没有稳定下来吗？”

鲇川难得感到有些窘迫：「对、对不起，我当初在考核时的亲和力评分就不太好。」

“我刚刚听到一个壮年男性的声音，是他吗？”

「嗯……他说自己是这里的项目经理什么的，不过现场躁动的不只有他。」

赤谷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拽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抡到地上。”

……………………

鲇川费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拽住他的头发，然后把他的脸抡到地上，如果他还不肯配合，那就再做第二次。」

“海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鲇川非常严肃地回答，“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你得冷静下来，我们是英雄，不是暴徒，我们的工作是给身陷困境中的人们带去希望，不要让愤怒冲昏了头脑……”

「我很冷静，鲇川先生。」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太弱的关系，通讯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太像是赤谷海云的了——至少鲇川从来没听过她这么讲话，阴鹜而低沉，那些滋滋的电流声就像是无数只蝙蝠在挥动翅膀，这令他感到惶恐、战栗。

“够了！你还要在那里叽叽歪歪多久？”那个中年男人在他出神的瞬间冲了过来，重重地抽打了他还拿着通讯器的手，“你要放任我们在这里被烧死吗？也是，反正你自己可以逃出去，还要管我们作什么？只要我们死在这儿，也就没有人知道你有多么无能了！”

“够了！”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指责道，“你不是身体强化个性吗？比其他人晚走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大吼道：“我的个性是身体强化，不是不死！一个人想活下去有什么不对？！你呢？你的个性是什么？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可能你的个性是防火呢！”

“我还有孩子！”

“你的孩子是命，我的就不是吗？我如果死了，我的家人又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鲇川知道，这里有很多人在借由这个机会发泄情绪，但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之前，他按照职业习惯给予受害者耐心与关怀，可这些在以往没有问题的做法在此刻却没有丝毫用处。最重要的是，灾难的受害者有资格对现场救灾的英雄进行投诉，最严重的会导致英雄执照被吊销……而因惩罚因素被吊销执照的职业英雄是不允许再次进行执照考核的。

鲇川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这次的恐怖袭击来得太突然，也太可怕了——灾难救助会有牺牲很正常，可这种仿佛只要进到现场就再也回不来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从受害者到救援者无一不战战兢兢，所有人的神经都像被螺丝拧死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不定。

「以及，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愿意对我接下来的一切言行负全部责任。」赤谷说，「团队现下的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而我将不择一切手段实现这个目标。」

“海兔？”

「告诉现场所有对救援工作进行干扰的人，如果他们想得到来自英雄的温暖，离开这里之后他会得到的，如果他们不想躺在棺材里享受英雄的温暖，就闭上嘴然后听从指挥。」

“海云，你怎么了？你……有点不像你了。”鲇川说，“你从来不会恐吓受害者的。”

赤谷海云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突然安静使鲇川感到难受，愧疚在他心底像野草一样疯狂生长，但还未等他开口，通讯器再度响了起来。

「如果关怀能让他们配合，那我就会给他们关怀；如果恐惧能让他们配合，那我就会给他们恐惧。」

她的声音依然阴沉，但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疲惫……而这也让鲇川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她在承受着什么。

前所未有的灾难降临，人们在滚烫的热油中挣扎着，而他们曾经坚持并且引以为傲的东西全部在死亡面前分崩离析，强大的个性终于无法使人类在灾难面前犹有宽裕了——即使努力，也无法改变这个时代早已被个性宠坏了的事实，就连科学技术的进步也是在为个性服务。

于是，当“个性”这个两个字再也无法为任何人兜底后，他们在这摧枯拉朽的巨大冲击中如同婴儿一样无助。

随后，他听到了对方的叹息，他知道这个没有任何个性的孩子正在竭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进到火棺材里②，那就让我来吧。」她说，「去做吧，鲇川先生，我们会让一切都重新好起来。」

①出自《神曲》，但丁著，黄国彬译版。

②火棺材：《神曲》中第六圈地狱的刑罚，注释①里描绘的场景就是火棺材。

灾难场景的原型是美国的911恐怖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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