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隧道里传来的风,带着地底特有的潮湿和铁锈味,却吹不散叶阳心头的阴霾。
这阴霾,不仅来自昨日现场那令人窒息的气味,更源于一名执法者对潜在未知风险的敏锐直觉与沉重责任。他靠在冰凉的地铁站台柱子上,闭着眼,试图让清冷的金属触感使自己保持清醒。昨天仓库里那混杂、致命的气味仿佛再次顽固地钻入鼻腔,让他喉头不自觉地发紧。那是一夜未眠留下的生理痕迹,更是职业敏感性与守护公众安全的责任感交织下,烙下的深刻印记。
昨日(2022年11月30日),上午8点30分,城郊,兰兴市文海区化工厂第七仓库。
晨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这片位于城市边缘的工业区。第七仓库孤零零地矗立在厂区一角,红砖外墙略显斑驳。此刻,它被醒目的黄色警戒线严密地封锁起来,与外面灰蒙蒙的世界彻底隔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叶阳走下省厅的现场勘查车,脚步沉稳。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一股熟悉又令人警觉的气味已经扑面而来——那是略带甜腻的苦杏仁气息,对于经验丰富的法医而言,这几乎是死亡发出的明确信号,属于剧毒的□□。
现场负责人,刑侦支队副队长李振,一个身经百炼、眉宇间刻满坚毅的老刑警,正站在警戒线内,眉头紧锁地迎了上来。他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沉稳,还掺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
“叶法医,你来了就好。”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情况初步看是□□中毒,仓库里确实发现了微量的泄漏点。但蹊跷的是,死者陈勇,是这里工作了十几年的资深保管员,熟悉操作规程就像熟悉自己手掌的纹路,按常理推断,他绝不该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李振的话语中透露出对逝去生命的惋惜和对异常情况的职业警觉。
叶阳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没有多言。他熟练地戴上双层乳胶手套和N95口罩,仔细套好一次性鞋套,整套动作流畅而规范。他的目光随即如高精度扫描仪般投向仓库内部。
仓库空间高大却显得阴冷,高高的屋顶下,一排排金属货架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整齐地排列着,其上密集地摆放着各种规格的钢瓶和塑料桶,容器标签上印着醒目的危险符号和复杂的化学名称,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潜在风险。空气流通明显不畅,那股浓烈的苦杏仁味几乎凝固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现场人员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需格外小心。
死者陈勇倒在仓库中段,两排高大货架之间的狭窄过道上,身体姿势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状态。他的面部因极度缺氧而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鲜红色,这是□□中毒的典型特征之一。
双眼圆睁,瞳孔早已涣散,却仿佛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所经历的极致惊惧与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的右手死死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物,指甲因极度用力甚至穿透了那层不算厚实的工作服,留下挣扎的痕迹。而他的左手则奋力向前伸出,五指微张,僵硬在空中,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求生的希望,或者,是想推开某个逼近的危险源。
“发现他的时候,现场基本保持这个状态,”李振在一旁,声音低沉地解说着,同时用手势大致比划着方位,“没有发现明显的搏斗或外力侵入痕迹。仓库的大门门锁完好无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至于监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向仓库门口那个孤零零的摄像头,“这老仓库,安防设施比较落后,只有门口这一个摄像头。调取的记录显示,从昨晚下班到今早发现情况,只有陈勇一人进出过。”
叶阳蹲下身,尽可能靠近死者,开始进行系统而细致的初步尸表检查。尸斑显著,且指压后不褪色,这符合中毒性死亡引发的病理变化规律。他动作轻柔却稳定地翻开死者的眼睑,仔细观察着结膜的状况。
“李队,你仔细看这里,”他抬起带着手套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死者鼻孔和嘴角周围那些不易察觉的细微处,“这里存在一些轻微的刺激性液体腐蚀留下的痕迹,虽然大部分被□□引发的典型中毒症状所掩盖了,但只要仔细观察,其形态和色泽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李振闻言,立刻凑近了些,顺着叶阳指引的方向凝神细看。他虽然不是法医,但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也具备了相当的观察力。他沉吟了一下,语气更加严肃:“嗯…确实有些不同。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在死亡前,还接触过其他具有腐蚀性或刺激性的东西?不止□□这一种?”
“存在这种可能性,需要进一步检验确认。”叶阳没有把话说得绝对,但内心的疑窦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沿着死者左手竭力伸出的方向望去——那是通往仓库更深处的地方,光线随着距离的增加而愈发昏暗,隐约可见堆放着一些标记着特殊符号的废弃容器和待处理物资,像一片被阴影笼罩的未知区域。
他示意同行的助手从多角度拍照、精确固定现场状态,自己则开始沿着那条发现尸体的过道,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细致缓慢移动,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他的这种勘查风格,不仅源于他作为省厅法医的专业素养,更与他那段在边境部队担任军医的特殊经历息息相关。在那段充满挑战与危险的岁月里,他亲眼目睹并处理过太多因各种化学品泄漏、误用甚至恶意投毒所造成的惨重伤亡,这使得他对各类危险化学品的气味、特性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拥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
浓烈而霸道的苦杏仁气味无疑是现场空气中的主调,几乎统治了整个空间。然而,就在这种气味的强势笼罩之下,叶阳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游丝般、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异样气息。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精确形容的气味,隐约带着一丝类似水果的清香,但在这缕清香底层,却又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类似**的沉闷气息。这味道太淡了,淡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刚刚试图显现其存在,就被周围浓烈的苦杏仁味无情地冲散、吞噬殆尽。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用力地、更深地吸了吸鼻子,试图再次捕捉那转瞬即逝的线索。然而,那股异样似乎彻底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单一的苦杏仁味。是高度紧张下的错觉?还是旁边某个化学桶里残留的、性质不明的有机溶剂挥发所致?亦或是……某种食物水果恰好在那里腐烂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冰冷沉默的各类化学容器和堆积的物资,并无其他明显异常。
“老刘,”他转向旁边一位正在小心翼翼采集空气样本的市局资深化验员,“除了□□,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其他特别的味道?”
老刘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专注。他依言认真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随后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啊,叶法医。除了这呛死人的杏仁味,还是杏仁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或者嗅觉疲劳产生了干扰。”叶阳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深入追问。但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自己的嗅觉经过多年专业训练和特殊环境的反复锤炼,其敏锐度和准确性远超常人,很少会出现无端的错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气味,不仅触发了他的职业警觉,更勾起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一种深藏于记忆深处、关于极度危险信号的深刻警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叶阳全身心投入了更为精细、系统的现场勘查和随后的尸检工作之中。
在对死者衣物和随身物品进行极其细致的检查时,叶阳在陈勇工作服左边袖口的紧密褶皱里,有了关键发现——几颗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凝结物,它们的形态和质地与仓库环境中常见的灰尘或污染物明显不同。“编号01,微量物证。”他低声自语,同时极其小心地用尖头镊子将这些微小的颗粒取下,郑重地放入专用的证物袋中密封保存。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个细微的观察:死者左手手背的皮肤,与右手相比,似乎显得更为干燥一些,甚至可以看到极其轻微的脱皮迹象。这一点异常非常不明显,若非他观察入微,极易被忽略过去。
不对劲,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