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慢悠悠地泼洒在顾家不算宽敞的院落里,将青石板晒得暖烘烘的。
顾守渊正倚在窗下,翻看着金藤最新寄来的、描绘江南朦胧雨季的信笺,仿佛也能感受到潮湿的,湿润的空气。
这份宁静,是被一阵与这慵懒午后格格不入的急促马蹄声踏碎的。
“
老爷!夫人!有、有贵人到访!”门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通报。
一家人惊疑不定地迎至前厅,只见一名身着侯府服饰、气度沉凝的使者已立于院中。他并未多言,只是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长盒,恭敬地递到顾守渊面前。
“
顾姑娘,我家小姐命奴婢将此帖送至姑娘手中。”
顾守渊依言打开盒盖。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封泥金朱漆的请柬,静静地躺在杏黄色的软缎上。她拿起,展开。
刹那间,身后传来了母亲徐凝琴倒抽冷气的声音
“
宫……宫宴?!”父亲顾砚的声音发着颤,他从女儿手中几乎是“抢”过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帖子,反复摩挲着上面“木青雉”的落款和东宫的徽记
脸上是混杂着狂喜与惶恐的苍白,“武渊侯府……世子胞姐,未来太子妃亲笔所邀……渊、渊儿!我们顾家……我们顾家……”
他“我们”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拿着帖子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徐凝琴猛地抱住女儿,下一刻,她像被火燎了屁股,猛地松开手,满院子乱转,嘴里念念有词:“衣裙!头面!规矩!这、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这样的人家,何时见过这等阵仗!若是行差踏错,那可是丢的皇家的脸面啊!”
顾守渊被母亲摇得晃了晃,她有些无奈地看着瞬间陷入兵荒马乱的双亲,目光最终落回那封请柬上。
那冰冷的泥金质感,那陌生的宫廷制式,都像一块不属于她世界的碎片,强行嵌入了她刚刚恢复平静的生活。
她默默走到院中的水缸边,借着清澈的水面,打量镜中的自己。
水中少女身姿挺拔,因月余的军营磨砺,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形已悄然舒展开,如同春日吸饱了雨水的青竹,柔韧而蕴藏着力量。
面庞白皙,清秀雅致,带着书卷气息。
徐氏终于从箱底翻出了几套压箱底的、绣工繁复华丽的襦裙,急切地在她身上比划着,嘴里不住地说:“这套好,这套喜庆!”这套料子贵气!” 那些层层叠叠的裙摆,精致却沉重的刺绣,看得顾守渊微微蹙眉。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束缚,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套雨过天青色的简洁深衣上。颜色清雅,款式利落,裙摆足够行礼,袖口却恰到好处地收束。
“就这件吧,可以吗?”顾守渊询问
“这……这也太素净了!”皱起眉头:那可是宫宴!满堂的诰命夫人、世家千金,哪个不是珠环翠绕?你穿这个,岂不是……岂不是要被人生生比到泥里去!”
顾守渊平静道:“咋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要比过那些诰命千金吗?”
顾守渊轻声道,指尖拂过利落的袖口与坚韧的衣料,“行动方便,不易出错,便是最好。”
顾砚在一旁,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为一股酸涩又骄傲的暖流。他的女儿,已悄然长成了他无法想象的模样。
就在徐氏还想再争辩时,门外竟再次传来了马车停驻与下人通传的声音!这一次,来的是一辆规制严谨、带着武渊侯府徽记的青绸马车。
一名衣着体面、神色肃穆的管事嬷嬷,带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步履沉稳地走入顾家小院。那嬷嬷目光如炬,只微微一扫,便让喧闹的徐氏瞬间安静了下来。
“顾姑娘安好。”嬷嬷行礼一丝不苟,声音不高,却带着侯府特有的威仪,“世子言,宫宴在即,不可失仪。特命老奴送来此衣,乃宫中尚服局按制所制,合乎规格。”
她略一示意,身后侍女便捧上一个巨大的紫檀木盒。盒盖开启的瞬间,连见多识广的徐氏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并非他们想象中流光溢彩、灿若云霞的霓裳,而是一套沉香色素锦深衣。颜色沉稳大气,近乎玄黑,却在秋日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细密的暗纹,那是连绵不绝的龟背瑞草,寓意福寿绵长。
款式是标准的宫装制式,端庄雍容,每一处剪裁、每一道针脚都透着皇家特有的严谨与高贵,无声地诉说着其不凡的来历。
“世子特意吩咐,”嬷嬷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寂静,目光落在顾守渊身上,“宫装制式严谨,请您务必……即刻量体试穿,若有不合之处,老奴即刻带回修改。”
顾守渊心中微动,依言捧着衣物转入内间。
当她换上那身沉香色深衣,走出内间时,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一瞬。那衣服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极其合身,沉静的颜色愈发衬得她肤光如玉,气质清卓。
徐氏看得眼圈又红了,这次是纯粹的喜悦。顾砚更是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观察的管事嬷嬷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姑娘穿着极好。只是这腰间玉带,还可再收紧一分,更显精神。”
说着,她手法精准、寻常地为顾守渊整理着腰间的玉带和佩绦。
“衣服很合身,不必修改了。”顾守渊轻笑道:“多谢世子殿下。”
……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遍了太学的每个角落。
翌日,当顾守渊踏入明伦堂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黏在了自己身上——羡慕、探究、讨好……不一而足。
方羽像只欢快的雀鸟,第一个冲了过来,紧紧挽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全是与有荣焉的兴奋与纯粹的喜悦:“守渊姐姐!太好了!你到时候可要好好学,等宫宴的时候,亮瞎那些人的眼睛!”
她自家门第不够,无法列席那般高规格的宫宴,却真心实意地为好友这“一步登天”的机遇感到高兴。
顾守渊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脸,感受到她传递来的温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好。到时候,凡是我看到的,都讲给你听。”
在学堂的角落,平民出身的张清显显得有些局促。清秀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与怯怯的好奇。
他踌躇了半晌,鼓起勇气上前,声音细若蚊蚋,喃喃道:“不知……不知当今圣上宫中盛宴,是否真如古书所载,‘琉璃为瓦,金作砖,仙音缥缈,非尘世之象’?”
顾守渊摇摇头:“我也没去过,等我回来再和你一一说明可好?”
张清显猛地愣住了,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与感激:“多谢顾师妹!”
这一幕恰好被拥着一群跟班、大摇大摆走进学堂的卫铭看在眼里。
他昨日在家正巧被父亲狠狠训斥,正憋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此刻见顾守渊不仅成了焦点,竟还与那穷酸张清显相谈甚欢,对自己却视若无睹,更是妒火中烧,只觉得脸上像是被无形地扇了一记耳光。
他当即冷笑一声,领着人径直走到顾守渊面前,下巴抬得高高的,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阴阳怪气地嗤笑道:“呵,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我们的顾大功臣啊!不过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在秋猎里捡了点功劳,还真当自己能一步登天了?宫宴那等地方,也是你这种出身的人能去的?别是求了木小侯爷好久,才讨来这张帖子吧?别到时候连觐见的礼仪都不懂,酒杯都不会端,平白丢了我们太学的脸面!”
他身边的几个丁班学子立刻发出一阵哄笑,争先恐后地附和着,极力烘托着卫铭的威风:
“卫公子所言极是!有些人啊,就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顾师妹,听卫公子一句劝,那等场合真不适合你,还是安心读你的圣贤书罢!”
“怕是见到陛下,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呢!可别连累我们!”
说实在的,很聒噪,就像是顾守渊七八岁时候和家里一起住在市场附近一样的聒噪,甚至更令人感到厌烦。
市场的嘈杂意味着物品繁多,她可以买到好吃的糖人,可以淘到便宜的二手书,但是这样的嘈杂只能让人感到厌烦。
就在这片阿谀奉承与刻意贬低的嘈杂声浪中,顾守渊正准备如往常般无视这幼稚的挑衅,心头却毫无征兆地猛地一凛,后背瞬间窜起一股细微的寒意。
不对。
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混在了这群乌合之众里。
那感觉并非针对卫铭那些幼稚可笑的言辞,而像一道冰冷、黏腻、带着毒蛇般阴湿寒气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审视与评估。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当她猛地抬眼,清冽的目光如电般锐利地循着直觉扫视过去时,只看到那一张张写满谄媚、嘲弄或看热闹的、模糊的脸。那一丝致命的异样已完美地消融在人群里,再也分辨不出源头。
顾守渊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她。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目光重新落回卫铭那张因嫉妒而略显扭曲的脸上。
“卫公子,”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嗯,你在这里胡闹,是想同小孩一样博取关注吗”
“只是你在我这里胡闹,是想博取什么呢?我可没有糖给你吃”
一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却像一记无声的惊雷,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继而转为铁青,所有预备好的、更恶毒的嘲讽都被死死堵在了喉咙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守渊“你……你……”了半天,却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活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顾守渊不再看他,也无心再去寻找那道消失的视线,转身与一脸解气的方羽一同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