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暂息,但血腥气却如同粘稠的蛛网,依旧顽固地弥漫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东方的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茂密的林冠,照见一片狼藉。
幸存的学子们被木诚之的亲兵和那些提早折返、眼神锐利的“太学生”护着,聚集在一处,大多数人脸上仍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茫然。
顾守渊很高兴看到木诚之,但是人与人之间无法共情,很明显,李芸不是。
李芸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当木诚之带着一身未散的血腥与杀气,步履沉稳地走近时,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非但没有迎向这唯一的救星,反而猛地向后退缩,整个人几乎要嵌进顾守渊的后背,双手死死攥住顾守渊未受伤那边手臂的衣袖。
骨节泛白,将脸深深埋起来,不敢去看那玄甲冷面、仿佛自修罗场归来的将军。
说实在的,有点疼。
木诚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一丝清晰的不耐与冷厉掠过眼底。
在他看来,这种毫无意义的、只会耽误时间的恐惧,远不如直接扔进临时审讯的营帐来得有效率。
威逼、利诱,心理暗示,诱哄,总有一样能撬开这张嘴,得到他需要的东西。
顾守渊试图将李芸轻轻推向前,声音尽量平稳:“李小姐,安全了。木将军在此,无人能再伤你。”
李芸却像是抓住了世间唯一的浮木,拼命摇头,泪水瞬间浸湿了顾守渊肩头的衣料,声音破碎而绝望:“不……不……别把我交出去……求你……他会杀了我的……”
顾守渊心想:“你再这样抓着我,我也想杀了你”
顾守渊心下彻底明了,此刻的李芸已无法用理性沟通。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好歹也是个关键证物呢。
于是侧过身,用一个巧妙的姿态半护住李芸,既形成了保护,又让她无法完全躲藏。
她抬起未受伤的手,没有用力掰扯,而是用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力道,轻轻覆在李芸紧攥着她的、冰凉的手背上。
顾守渊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层层恐惧的温柔与稳定。
“看着我,李芸。”
李芸依旧疯狂摇头,身体抖得像要散架
“看着我。” 顾守渊的声音稍稍加重,带着清晰的命令意味,却又奇异地构筑出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木将军是来终结这一切的。记得吗?我承诺过,会带你出去。现在,能实现这个承诺、让你和你父亲都活下去的人,是他。”
她的指尖在李芸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按了按,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力量。
“你已经安全了。松开手,把事情告诉将军,我们才能斩断后面的黑手,获得真正的安宁。”
这番动作和低语,如同带有魔力。李芸剧烈颤抖的幅度渐渐变小,她终于怯生生地、极慢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先死死看了顾守渊一眼,仿佛要从她眼中汲取最后一点勇气。
然后才敢飞快地、充满畏惧地瞥了一下如同罗刹般的木诚之,随即又立刻低下头,但死死攥着顾守渊衣袖的手,终究是微微松开了一些力道。
恰在此时,一名亲兵快步上前,甲胄铿锵,在木诚之身侧低声禀报,声音压抑:“将军,战场已清理完毕。共擒住两名活口,但……牙关紧得很,用了刑,什么也不肯吐,身上除了北狄‘夜枭’的制式标记,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人……刚在临时审讯室里咽气了。”
木诚之面色皱起眉头,微微颔首,无奈道:“知道了。”
虽然早有预期,但是还是有点郁闷。
顾守渊趁机,将精神稍稳但依旧脆弱的李芸交给一旁一位面容沉稳的亲兵带走。
她转向木诚之,努力忽略掉臂上传来的阵阵抽痛,正色道:“将军,我方才看得清楚,最初将李芸从混乱中拖走的,是一个穿着我们太学服饰的人,身形普通,但动作异常矫健迅捷,绝非寻常学子。”
“我认为,在太学之中,不可能只有这一个探子。”
木诚之闻言,冷呵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冰寒:“真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把手伸进来。”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依旧在缓缓渗血的胳膊上,那狰狞的伤口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木诚之抿了抿薄唇,竟直接从玄甲内里的暗袋中取出一方折叠得十分整齐的、干净的月白色手帕扔给了她,又紧接着又拿出一个小药瓶,
然后直接把药粉往她伤口上撒。
一阵火烧火燎般的尖锐刺痛瞬间袭来,疼得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忍不住龇牙咧嘴:“疼!啊啊啊!”
“现在知道疼了?” 木诚之又冷笑一声“那你方才哪里来的胆子直接冲上去徒手夺人?!逞英雄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若那刀再偏几分,你这条胳膊还要不要了?!”
一旁的江槐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凑了过来,笑嘻嘻地伸出自己手臂上那一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只是擦破点油皮的“伤”,语气夸张:“诶诶,晚笙,偏心可不行!你看看,我也挂彩了!见者有份,我也要!”
木诚之连眼皮都懒得抬,看都没看那“伤势”,随手又从身上找了一块白手帕,看也不看就精准地扔到他脸上,动作敷衍嫌弃至极。
顾守渊又疼又想笑,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
江槐:“……”
一张俊脸垮了下来,表情哀怨得能滴出水来,逗得旁边几个亲兵想笑又不敢笑。
药粉是撒上去了,可是手帕自己一个人是没法裹好的。
顾守渊尝试之后得出结论。
于是她选择需求帮忙
“木将军,劳驾。我一只手,裹不了这伤。帮个忙。”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连旁边正在表演哀怨的江槐都瞬间收了声,瞪大了桃花眼。
木诚之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脸上冰冷的怒意被一层清晰的震惊所覆盖。
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在他明显发火之后,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如此理所当然地对他提出要求。
这个人还是个姑娘!
她一点男女大防都不懂吗?
顾砚怎么教的!
顾守渊也毫不避讳地、坦荡荡地回望他,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或羞涩,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需要他来解决的问题。
半晌,他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几不可闻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她手中那条染了血污和药粉的月白手帕。
他的动作很熟练,甚至可以说温柔,灵活地将帕角穿梭、打结,最终在她的手臂上系了一个牢固而整齐的结,与平日里挥斥方遒的利落截然不同。
玄铁护臂的边缘偶尔不小心碰到她臂上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属于兵器和战场的触感。
顾守渊微微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和那双低垂着、专注于她伤处的眼睛。
之前因为他那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而产生的一点小委屈和小脾气,此刻忽然烟消云散了,心里反而觉得有点意思,甚至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痒痒。
有点可爱。
等他终于包扎妥当,后退一步,要恢复自己冷硬的形象时,顾守渊却忽然弯起了眼睛,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失血后的虚弱:“木将军”
她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对方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问话而再次流露出微怔的表情,笑意更深,慢悠悠地把话说完:
“
我的马,为了救李小姐,殉职了。”
“
这回去的路,山高水长的,我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