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前的最后几日,营地里的空气仿佛一张被缓缓绞紧的弓弦。
顾守渊的生活,就在这片无形的张力中,清晰地分裂成两条并行的轨迹。
她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李芸身上。她不再试图靠近,而是像研读一份艰深的古籍般,沉默地解读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辰时的骑射场,她看见李芸指尖发颤地拉开弓,箭矢软绵绵地歪斜出去。然而,当训练结束,李芸的箭囊里分明少了三支箭,箭靶上却只留下一支。
顾守渊的目光追随着李芸略显仓促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营帐拐角——另外两支箭,被她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黄昏的营地,落日熔金。李芸独自一人站在边缘,望着被染红的天际,风吹起她宽大的袖口。顾守渊瞳孔微缩——那纤细的手腕上,一道清晰的、不自然的青紫色淤痕,在暮色中一闪而过。
李芸可能感知到自己在观察她,她越来越紧张了,也可能没有……因为可能别人也在观察她。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连同可能性,在夜里被呈至中军帐中那个玄甲青年面前。木诚之听完,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点,只吐出四个字:“继续,别动。”
与此同时,在仅剩的几天里,顾守渊也在努力的为保命做准备,总不能渴望一直有人守着自己吧?
她几乎是在压榨自己。
骑术课上,她不再仅仅满足于不坠马,而是细细体会着马匹肌肉的起伏,呼吸的节奏,试图与这沉默的伙伴达成某种默契。
箭术场上,她的掌心被弓弦反复磨破,水泡叠着厚茧,每一次拉弦都带着刺痛,她却恍若未觉,只追求着那份木诚之曾说过的、“力从地起,贯于指尖”的流畅。
终于,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她屏息,松弦。
“嗖——”
箭矢破空,不再是软绵无力的飘忽,而是带着一丝决绝的稳定,“咄”一声,牢牢钉入了箭靶红心的边缘!
一直抱臂立于不远处,神色淡漠的木诚之,目光在那颤动的箭羽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到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红、却异常沉静的脸上,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然而,紧绷的弓弦也需要片刻的松弛。
训练间隙,方羽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强行将顾守渊从沉闷的观察与训练中拽了出来,实现了“猎狐狸”的诺言。
明明就差几天就去西猎场了,这时候着急什么?
顾守渊感觉有点好笑,但是心下又一沉:“说不定幕后人等不到那一天”
西山外围的林地里,方羽的箭法精准而利落,一只火红的狐狸应声而倒。
她兴奋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皮毛,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活:“等硝制好了,就给谢先生送去!他身子弱,正好用得着!”
这份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样,小孩子总是容易笑的,却也相当容易哭。
当夜就哭了
顾守渊正在灯下记录今日所见,帐帘被猛地掀开。方羽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圈是红的。
她走进来,一言不发,突然抱住顾守渊,把脸埋在她肩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们说,不配……不配做最好的朋友。”
“她们还有别的好朋友……”
“我不是最重要的一个………”
顾守渊的身体先是一僵。她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但肩膀上迅速传来的湿热感,让她慢慢放松下来。她放下笔,生疏地、轻轻地拍了拍方羽因压抑哭泣而颤抖的背。
“守渊”方羽抬起头,泪眼婆娑,像只被遗弃的小兽,“你会不会也觉得我烦?会不会有一天,也有了更好的朋友,就不要我了?”
帐内灯火摇曳。顾守渊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清晰的,仿佛在陈述某个事实般的语气回答:
“方羽,我不知道‘最好的朋友’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方羽眼睛一红,好像要哭的更厉害了。
顾守渊顿了顿,眼神有些许恍惚:“我从小……就没有过朋友。
没有人像你这样,毫无缘由地拉着我去看笔,去看马,会因为我被质疑而生气,会在我需要时第一个冲过来。”
这么说或许对那位笔友不太公平,但是,方羽的确是她第一个,愿意称之为朋友的人。
她的目光聚焦回方羽脸上,那双清定的丹凤眼里,是纯粹的郑重:“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很愿意,和你做朋友。做那种……可以一直在一起的朋友。”
方羽的脸莫名其妙红了起来,仿佛忘记了哭,过了一会,才呆呆的把整个脑袋埋在她肩膀里,闷闷说:“我……我不满意这个说法。”
“我要当最好的……独一无二的”
顾守渊摸摸她的脑袋,冷酷无情:“我努力。”
西山猎场,天光微熹,寒露未晞。
数十骑人马静立于猎场入口,如同凝固的雕塑。学子们紧握缰绳,脸上混杂着兴奋与惶惑。顾守渊勒马立于队伍中段,雨过天青色的劲装下,肌肉记忆般调整着呼吸——这是她连日苦练的本能。
她的目光掠过前方李芸单薄的背影。今晨出发时,李芸几乎是被人搀扶上马的,面纱下的脸毫无血色,攥着缰绳的指节紧绷到泛白。
“时辰到——”
礼官唱喏声中,号角长鸣,惊起林间寒鸦。
木诚之一身玄甲,端坐于纯黑神骏之上,立于队伍最前。他甚至未曾回头,只抬起右手,利落向前一挥——
“出发!”
令下,马蹄雷动,踏碎一地晨霜。
早已按捺不住的将门子弟与部分太学生,当即催动坐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入茫茫林海,很快便被浓密的林木吞没身影。
细看之下,那批最先冲出的太学生中,有几人眼神格外锐利,控马姿态也远超同侪,他们看似争先,实则隐隐形成一个松散的箭头,为后方大队探路,并悄然清理着一些过于明显的兽夹陷阱——那是木诚之早已布下,混入学子中的亲卫。
方羽兴奋地看向顾守渊,眼中跃动着狩猎的光彩。顾守渊却对她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们慢行。”
她控着马,不疾不徐地坠在队伍中后段。张清显见状,也下意识地跟在了她们身侧,他脸色有些发白,显然对这真正的猎场心怀畏惧。
林深苔滑,光线晦暗。
方羽虽不解,却信任地放缓了速度,护在她身侧。她猎到的火狐已送回,此刻弓弦半满,警惕着可能窜出的猛兽。
约莫一炷香后,她们深入一片桦木与冷杉混生的林地。
变故,在此时毫无征兆地爆发。
并非来自地面,而是空中!
一道极其尖锐、迥异于官制式箭矢的破空之声,从侧后方的高处骤然袭来!速度快到极致,目标赫然是——
“小心!”
顾守渊只来得及厉声示警,猛地一勒缰绳!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坐骑凄厉至极的悲鸣!
顾守渊只觉得身下猛地一沉,巨大的惯性将她狠狠向前抛去!她在空中竭力拧身,重重摔落在厚厚的落叶上,翻滚数圈才卸去力道。
她忍痛瞬间抬头,心脏骤停——
她的坐骑,那匹温顺的母马,脖颈侧方已被一支通体黝黑、造型奇诡的短矢彻底贯穿!鲜血正从血槽中汩汩涌出,马儿徒劳地挣扎着,眼看是不活了。
“守渊!”方羽惊骇下马,持弓护在她身前。
张清显吓得几乎握不住缰绳,面色惨白如纸。
整个后队瞬间大乱,惊呼声四起!
顾守渊撑起身,目光死死钉在那支夺命的黑矢上——这不是误伤。
角度、力道、时机,无一不精准狠辣。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灭口之箭!若非她一直保持警惕,行进路线略有偏移,此刻被贯穿的,就是她的胸膛!
是谁?在这猎场之中,借“流矢”之名,行杀人灭口之实?
她脑中飞速运转,背脊一片冰凉:“大家注意!”
“列阵!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