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神游多久,就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走过来,粗暴地去掉她身上的几道枷锁。
然后架着她的胳膊,将两手用麻绳结实地吊在了宫门外高耸的刑台上。
只听身后传来了行刑官蘸着盐水的鞭子在空中甩出的凌空脆响。
鸣羽死死咬住嘴唇,浑身汗毛倒立。
台下准备回家吃午饭的大小官员见此情景,又留下不少,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鸣羽闭上眼睛,没必要忍着了,还是叫出声吧,有多痛就叫多大声。不是都想看热闹吗,满足你们。
反正她此刻表现地再隐忍、再坚强,在这帮人眼中形象也改善不了一丁点。
再说,笑话嘛,看过很快就忘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北方大地彻底遗忘了。
鞭子一道道凶狠地抽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牧云天垂打点过了才有的力度,能让她居然中间只痛昏过去一次,嗓子喊得半哑,便扛过了这三十鞭。
掌刑地军士明显是收着力的,毕竟流放一个路都走不了的残废去蜀地,便达不到陛下既震慑诸族、又收买人心的预期效果。
最后,来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刺青师傅。
身后军士“撕拉”一声,将她上身被抽烂的白色里衣后领扯开。
布料早已和伤口黏在一起,这一下连着血红的皮肉被生生撕裂。
两人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扯着头发让她伸直脖子。
老师傅掏出一跟锋利的刺针,在火上简单燎了燎,转到她身后,在那只阿翁亲手描绘的赤鹰正上方,慢腾腾地扎了下去。
“嗤——”
第一针刺破皮肤的声音,轻微却异常清晰,像是一条冰冷的小蛇钻进了肉里。
第二针、第三针……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连成一片,温热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顺着脊背往下滑,痒痒的,却不敢动。
吸饱了墨的粗布在伤口上反复擦拭,墨汁渗入皮肤,刺痛瞬间变成钝刀割肉般的折磨。
鸣羽识趣地一动不动,只是抬着头、目光悠远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和那轮耀眼得近乎残酷的烈日。
刺目的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睫毛上凝结的汗水与血水,折射出细小而破碎的微亮,像是一道微小而虚幻的彩虹挂在遥远的天边。
她还是喜欢草原上的云,大片大片像羊毛团子,蓬松地飘得很低很低,又如纱幔般轻盈,能悄无声息地拂过毡房的顶端,掠过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
旷野的风猛烈又带着青草香,打着旋儿卷起尘土,吹得帐帘外挂着的风铃呼呼作响,如同展翅腾飞的雄鹰在长啸……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真是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身上会出现如此荒唐的一幕啊。
听说汉人总说胡人“披发左衽,不知礼仪”。
她摇摇头,骂就骂吧,但鲜卑人总也是人,还是要脸的。
比起皮肉之苦,还是那个黑漆漆的、硕大的“罪”字刻在身上——刻在这个只有奴隶和牲畜才会烙印的地方——给人的侮辱和折磨大得多。
鸣羽恍惚间悟出些什么。
尊严是别人给的,完全取决于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街头臭狗。
唯有自尊,是自己给自己的,虽然听上去一点不爽、也没什么意义,甚至有些可怜兮兮,但只有它,谁也夺不走。
而叱吕鸣羽此刻,仅剩的这一份自尊,怒吼着提醒着她:
你不仅是个人、是个骄傲善战的鲜卑人、还是代王叱吕南星唯一的后代!
所以,你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站着、不要跪!
走、不要爬!
虽然穿好衣服的下一秒,她就马靴被踩着后背、像臭狗一样按在地上,接陛下的旨意。
然后一次次起身又跪下、三拜九叩的谢恩。
搞不懂为什么汉人有这么多要了命的繁文缛节,又被狄族的蒲氏照单全收地采纳,只是为了彰显他们的帝王威仪吗?
鸣羽想,皇帝大概都喜欢看臣子像驯服的狼狗般趴在地上,收着獠牙利爪、表面恭顺地笑着。
至少,看起来可爱许多。
最后,她被带到医馆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扔进了黑洞洞的单人牢房。
大半个月里,没人和她讲过一句话。
若不是头顶上开了一扇小窗能粗粗感知一下时间地流逝,死一般的安静和极度漫长的等待,真能轻易把人折磨疯掉。
当身上的上口结痂后,叱吕鸣羽又被套上手索脚镣。
摇摇晃晃地走出牢房时,连阳光都是惨白的、冰冷的。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感觉自己像是老了十岁,虽然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暂时毁掉一个人,真的太简单了。
至少此刻,她完全不会再像一匹撒欢地小野马一样到处乱窜;
不会在开心时发出一串串公鸡打鸣般响亮爽朗地大笑;
不会在难过时夜莺叫似的呜呜放声嚎哭;
更不会在看见熟人的瞬间喜笑颜开、蹦着高地冲过去。
哪怕,这人是她的阿娘和弟弟,最该熟悉、又无比陌生。
身后的看守暂时卸掉了她的脖枷和手索。
鸣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爱也好恨也罢,她现在都没有力气了。
牧云嘉华站在不远处的马车旁,目光复杂地望过来。
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尽量掩饰的心疼,以及一丝深埋的、近乎冷酷的无奈。
这是那事之后,母女第一次见面。
鸣羽猜自己被扇巴掌、当众鞭打、扒了衣服刻字的事牧云嘉华早就听说了。
虽然叱吕部的混蛋玩意儿没被当场打死有些遗憾,但此等羞辱也足够长安百姓乐呵好几天吧。
脚镣冰凉、沉重。
她的皮肉也太嫩了些。
铐子内是凸起的棱,一个月前戴了一路磨出来的伤口结了痂,如今这几步又被掀起露出粉红的血肉,每走一步都在研磨着伤口。
说实话,比起同牧云嘉华说什么话,鸣羽更担忧的是:
带着这样的伤、拖着这么沉的链子,一路翻山越岭走到蜀地,会不会直接把双脚废掉。
母女二人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
鸣羽看着牧云嘉华眼里在阳光下闪烁的泪水和红肿的眼眶,竟突然有些想笑。
这样可不好——
她讨厌对一个人有过于复杂的情感。
这种爱恨纠葛、牵肠挂肚,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折磨,太消耗心力,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于是,鸣羽扯了扯嘴角,尽量挤出一个在旁人看来还算开朗温和的笑,低哑地唤了一声,“阿娘。”
牧云嘉华闻言浑身一颤,抿住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哽咽,随即,两行滚烫的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滑落。
鸣羽眨了眨眼睛,眼球干涩得厉害,她舔了舔嘴唇、干裂得起皮。
或许是水分实在是不够用了……
她此刻没有一丝流泪的冲动,只能维持着这副干枯麻木、冷漠疏离,连敷衍都显得演技奇差的烂表情。
委屈的不该是自己才对嘛,怎么对面那人跟受了多么苦大仇深似的?
离了叱吕家,她大可以做回牧云天垂的宝贝养女,享受着贺兰真的浓情蜜意,抱着那个小崽子鸣歌,共享天伦之乐啊!
这么美满的好日子都要掉眼泪的话,鸣羽觉得自己当场就可以一头撞死了。
心里翻腾着冷笑,无论怎么看,牧云嘉华舍弃她这个选择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唯一失去的,可能就是那点一文不值的良心,和这个即将下贱到泥里的便宜女儿,哦、现在是儿子了。
反正是要死的弃子,女儿儿子的也不重要了。
鸣羽完全没话讲,只觉得矫情和浪费时间,本想转身就走,但忽然考虑到一个现实问题——怎么活着走到蜀地。
牧云家的大小姐,随便摘下个翡翠镯子、琉璃耳珰、金钗来打点押送的差人,她这一路受的折磨就能减轻大半。
或许就少了这一步的通融,未来路上丢没的就是半条命。
无论如何,她还是得表示表示。
按照众所周知情节,她此刻该跪下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卖祖求荣、禽兽不如的忤逆行为,乞求母亲大人的原谅,并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要是能传给皇帝或者国师一耳朵,那就没白费力气。
可是,哪怕觉得自己心理年龄已经过分早熟了,身体上却还是个孩子,表演青涩、技术拙劣。
看着眼前的这个给予自己全世界、又把它亲手摧毁的女人,鸣羽努力了几次,却连膝盖都弯不下去。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牵着女人的手,一脸天真懵懂的小孩身上。
孩子是有灵性的。虽然眼前这暗流汹涌的情感,是一个三岁小屁孩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鸣歌的表现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沉重压抑、令人哀伤的氛围。
他的眼睛里渐渐水光朦胧,在鸣羽俯身将他抱起来的那一刻,小孩便像终于找到了抚慰和宣泄口般,嚎啕大哭起来。
柔软的小身体依赖地靠进鸣羽怀里,两只小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仿佛生怕一松手阿姐就会消失。
鸣羽默默闭上眼睛,干涸心房的缝隙里,竟渗出一丝湿润的酸软。
唯一没有错的,就是他了。
她终究,还是没办法讨厌这个天真无邪的弟弟。
虽然,不管从感情还是现实考量,他们今生还是尽量少见面的好。
鸣羽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掉弟弟脸上纵横的泪水,笨拙地哄着:“乖、乖,小歌不哭了。”
“阿姐,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带小歌去?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小孩抽噎着,带着浓浓的鼻音追问。
鸣羽勉强笑了笑,望进他清澈的眼睛道,“阿姐是去远方读书了,等小歌长大了也要上学啊。
你看到外公门口那棵银杏树结三次果子的时候,阿姐就回来啦。”
“真的么?三次!”小孩睁大了眼睛,认真地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
“当然,阿姐从不骗人。”鸣羽抬眼望向牧云嘉华,“不信你问阿娘。”
小孩不知道,牧云府前那颗雄性的银杏树,永远也结不出果子。
她骗了他。但这不重要。
因为等他明白雄树不结果的那一天,他早就忘了还有一个叫鸣羽的姐姐。
“阿姐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帮我孝顺阿娘、听阿娘的话,做个乖孩子,可千万不要被阿娘讨厌了,知道吗?”
鸣羽强忍着心头酸涩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阴阳怪气,继续道。
“也要好好孝顺贺兰叔叔,他是咱家的大恩人呢,不如你认他做义父好了,以后也能多个照应。”
这话脱口而出,鸣羽气得想扇自己。
自轻自贱,也是要有个度,太贱了,连自己都受不了。
她最后收敛了所有情绪,轻声说了一句,“记着,你姓叱吕。”
小孩却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当然啦,小歌永远都是叱吕鸣歌呀!”
“好孩子。”
鸣羽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牧云嘉华,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注视。
果然。
拼死拼活保下来的“叱吕氏根苗”,原来是个冒牌货。而自己这个正牌货,却要顶着冒牌货的身份去流放。
这世道啊……该死的世道……。
鸣羽把弟弟放下来,后退了几步,示意探视结束。
两个看守过来,把三道枷锁给她配齐。
“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京兆尹牧云大人指示过了,下官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监狱里管事的立刻弯腰凑到牧云嘉华身前。
牧云嘉华望了望鸣羽,鸣羽将目光垂下去,落在双脚上。
“大人,”牧云嘉华终于开了口。
“您看,这身上的刑具什么时候能放松一些,不是我有意让您违背国法,只是入蜀实在道路艰险,这孩子身子又弱,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大人也不好交差不是?”
一小包沉甸甸的银钱暗暗被推到那管事袖口。
那人立刻脸上笑得更生动了。
“诶呦夫人,这可不敢当,牧云大人平日一向多看顾下官,大人外孙的事,哪敢不尽心?只是毕竟是流放,路上太舒服了,一路人多眼杂的不好看……
我吩咐过了,等出了长安就给小公子把刑具都去了,怎么方便怎么来,您看这样可行?”
“如此甚好,有劳大人了。”
管事嘴上推辞着,却动作飞快地把那钱袋塞进袖子里。
“走吧,叱吕鸣羽。”
身后的两个看守不耐烦地拽了拽连接脖枷的链子,像牵牲口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
“伽罗陪你去,路上好照顾你。”牧云嘉华说的倒数第三句话。
“蜀地气候不同草原,要注意身子,天凉记得加衣,不要喝生水,别不吃饭,别逞强……”牧云嘉华的倒数第二句话。
“鸣羽,活着。”
最后一句。
鸣羽想要仰天大笑,她甚至吝啬说一句“活着回来。”
哪怕只是一句虚伪的祝愿呢?
不过,自己回来,只会搅扰他们一家人的岁月静好,还是一辈子流落在外,而且活着,让人既放心,又心安。
“承你吉言。”她回头,最后望了牧云嘉华一眼。
“我会好好地——活着——回来。”
望着女儿决绝的背影,牧云嘉华苦笑,“鸣羽,恨我吧。要恨,更要记住,这个世道该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