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什么呢?”
崔贞猛的一恍神,起身向声音来处看去
宋氏靠在门上,斜出半个身子,“我们小贞有没有在好好读书呀?”
看见真的是阿爹过来,崔贞回过神,“有啊有啊,今日要温的书女儿早就温完了”
“那要做的文章呢?”
崔贞也有样学样,笑的见牙不见眼,“等阿爹来写”
“兔崽子”
陈璇她们都在忙祭天的事,崔贞这几日也就住回了崔府陪家里人,崔正总不着家,她舍不得阿爹一个人待着
“你先把点心吃了吧”
这下有人真的要开心成兔子了,崔贞从书桌后蹦跶出来,“诶呀诶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崔贞要是真的会不好意思就不是他女儿了,宋氏无奈的叹口气,
“你要是真不好意思就别每次都摇着我给你写文章,先生给你留的课业又不是给我留的”
食盒里的点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崔贞少见的吃的两颊鼓鼓的,“阿爹写的好嘛~”
这不是恭维,宋氏在年轻时是国子幼学里排得上号的读书种子,他人品好,家世也好,学业更好,崔易和梁伯如当时都比不上她
小时候崔贞就是这样跟宋氏耍赖皮,不写课业不作文章,黏黏糊糊的抓着宋氏的衣角摇啊摇
宋氏一恍眼,那个已经盘起发髻的女儿又变回了那个在他身边撒娇的孩子,他抬手舀了碗糖水,“慢点吃,别噎着”
明黄色的木薯块被切的方寸大,加上冰片糖煮的透亮,一小把鸡头米混入其中,崔贞满意的眯起眼咂摸咬开时的弹牙感,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好吃好吃,阿爹手艺又精进啦”
“这有什么精进的,好些年了都是这么做的”女儿的吹捧让他有点无奈,“不过今年的木薯确实不一样,煮出来格外软糯,厨下说是山南道改出来的什么新品种”
“嗯?”
崔贞突然愣住,“哪来的木薯?”
宋氏看她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缓缓道,“山南道,在藩属国安南以东,有金汤港的那个山南道”
崔贞听完后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慢条斯理的用犬齿一粒粒咬破鸡头米
“那就有意思了,今年年中山南道就开始报灾,说是风信不畅,极热极旱,入秋后又风雨大作,天灾连绵。”
“那可不得了,你阿爹我运气真好,这个木薯也不知道是怎么插上翅膀从山南饥民嘴里溜到咱们手里的”宋氏闻言会心一笑,言语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阿爹,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宋氏几乎是立刻回道,“先令山南府州、道、县三级各出一份灾情奏报,这个要急,目的是让他们没机会对口径”
“其次,派人到山南去走走,这也不必多说,但难的是让什么样的人去。如果是我,自然是一明一暗,双线并进。若是求稳,我会走两条暗线”
“最后,发动商贾,官府出面,高价购粮,把米引到山南地界后,便是买不起也能给百姓喂一颗定心丸”
崔贞浅浅啜饮了一口糖水,“那我可就要鼓动灾民抢粮了”
“哼——不怕你抢,就怕你老实。山南道北部多山,守住几条山路之后便难以流动人口,往西是山,向南是海。邻省南越自海禁之后独占十大洋行,若是祸水东引去了南越,十大洋行比我们先着急。”
啊……一碗糖水下肚,周身舒畅,崔贞满意的放下碗,“还好我不跟阿爹下棋”
“人家下棋,下一想一,好点的走一想三,您这都由一见十了”
宋氏抬手用勺柄敲了敲崔贞的脑袋,“打趣到你阿爹头上来了”
“不要怪阿爹多嘴,你的信源……恐怕要好好查查了”
阳光正好,书房被晒的通透发亮,每块砖瓦,每块地砖都在折射光线,崔贞不置可否的点头
宋氏心里一千句话,但是总觉得隔着些什么影影绰绰的东西。他的女儿他心里有数,哪里会容许手下人瞒报甚至谎报消息,唯一的解释是她毫不怀疑的用了别人的消息。
若是用了靖王的,那靖王就是个草包脑袋,这种事情上也能出错。他心里陡然而生一股怨气,贞儿不会真的情意正浓迷了眼吧。
“是靖王的消息吗?”
跟太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这点不好,你但凡一句话不仔细就会被挖出东西,但她又不愿意在阿爹面前撒谎,便只能和盘托出
“是圣人的消息,小璇她……心思不在这边”
阿弥陀佛,宋氏心里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有情饮水饱,看着草包也当宝就行,家里出了情种就够家门不幸了,要是情根深种之人还是个……
崔贞突然反应过来,“小璇也不会犯这种错的啦,阿爹你想多了,这种错一看就是朝廷里那帮饭桶才弄得出来。如此看来,山南道上下恐怕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了。”
宋氏悻悻的点头,他自己嫁给了崔易这个耙耳朵,被宠了半辈子,更清楚生女类母,崔贞搞不好一样的宠靖王。心里盘算晚些时候去给家里那个死鬼上柱香,让她在天之灵别光躲懒,好好跟闺女说道说道。
山南道铁板一块与我何干,我闺女被人吃得死死的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心里万马奔腾,但是面上宋氏仍然是一幅和气满堂的样子,“梁伯如那边知道吗?”
这句话其实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崔贞愣了下,“他应该知道……
话还卡在喉咙里,崔贞突然就知道了宋氏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尾大不掉,必致灾殃
梁伯如党羽颇多,堪称遮蔽朝野,可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近些年天灾连绵,流民肆虐,被养大了胃口的衣冠禽兽们饥肠辘辘,平日里梁伯如能做到率兽食人,但现在一招不慎他可能就要被瓜分了。
如果梁伯如也不知道山南道的真实情况,那就说明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对地方的控制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么,她们就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和他携手,拆分一下已经板结的豪绅地主乃至于一些一门几进士几抚基的士族
崔贞心中感慨,立马打蛇随棍上,“阿爹,你帮我写下来嘛”
“写下来干什么?”
“诶呀我吃太饱了不想写字,等会儿全忘记了”
宋氏真的忍不住了,“胡闹!”
书房里一片安静,崔贞充耳不闻,什么雷霆震怒,她只听到这蚊子叫的怪响亮的,把鞋一脱就倚在榻上酝酿睡意
生气归生气,宋氏又不能扯着这个女儿大喊不许睡,只能一甩袖子退出了书房
她重新闭上眼,听到砚台发出低沉的摩擦声,而后干脆利落的停止,白宣被随手展开,用镇纸推平。小小的湖州笔吸饱了墨水,思绪一泄千里,笔锋圆融而坚硬
那是她回忆里的阿爹,也是她耿耿于怀的过去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没有比这两句话更好形容她眼里的阿爹。
她第一次贪玩贪睡没做完文章时,也曾吓得啼哭不已,阿爹看不下去,偷偷仿着她的笔迹帮她写功课
先生看完极其感动,感慨她惊才艳艳。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话,只老老实实的重新写了一篇,交给阿爹批红
此后的日子里,她和阿爹对着同一个题目做文章写功课。先生看一次拍案叫绝一次,感慨她才是崔府真正的读书种子
可惜是个中庸
可惜,是个,中庸?
她那一秒愤怒不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阿爹。她第一次意识到那样的天堑,那道天堑甚至让阿爹被埋在了比她更深的地方!
那是她阿爹的文字,是阿爹刻意仿着她的口吻和思路写的文章,若不是阿爹被困在这内宅,他的文才本来应该传唱于霄汉!
那样的愤怒像是火一样在她的血管里涌动,她花了很多心思去读书去写策论,她想要阿爹能更好的写他想写的话,论他想论的事
她起身提笔
门窗又被忽地敲响,崔贞有些惊讶的抬头,宋氏的影子投影在糊窗的白棉纸上
“不要就这样睡,阿爹给你拿毯子来了”
崔贞赤着脚来开门,宋氏看见又是一叠声的抱怨。她堵着耳朵踮着脚跳回榻上,“忘了忘了,家里没地龙,冻死人了,阿爹别念了“
宋氏只得收声,手下却是不停,给崔贞默默掖严实了,裹得崔贞只露个脑袋。
“眼下化雪呢,最是冻人的时候,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这样。寒从脚起,万一落下些毛病,以后一辈子都要吃苦头的。”
身为医者,崔贞当然知道这些道理,家里就有一个在西北冻坏了腿的,碰到天阴风大乃至下雨落雪就疼地一瘸一拐的。她被透过窗棂的太阳晒得浑身暖烘烘的,窗外的叶子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崔贞眼前忽闪忽闪的,突然就泛起一阵困意。
“那还有阿爹在呢,阿爹肯定有办法……”
被古拉格的风雪打磨得瘦削的男人只是静静的摇头,飘渺的歌声从他喉间轻轻飘出来,榻上的人迷迷糊糊的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他坐在女儿的脚边,无可奈何的发出一声叹息。
阿爹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办法的啊,小贞
此树快长快长,吾女快长快长,树高亭亭如盖,阿囡得此声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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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两天无意中发现了还能查看哪些人给投了营养液,一直想着下一次更新的时候谢谢大家
写这章的时候其实满脑子都是“儿寒乎?欲食乎?”,总觉得下一秒妈妈就要来敲门问我要不要吃点点心了
有位伯母会在我们小屁孩一起打游戏的时候给我们切好水果送过来,她也不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看着我们把手柄搓的噼里啪啦响
她们年轻时在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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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这口木薯真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