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鹤最近看迟照雪看得很紧——长生这样对迟照雪说的时候,迟照雪眨了下眼,迟疑道:“没有吧?”
长生一脸认真地点头:“有的有的,你没发现,往常都是你跟着公子,但最近都是公子跟着你吗?就连你只是出去如厕了一趟,公子也要问一句你去哪儿了。”
迟照雪哑然。
长生没发现他的忽然出神,还在絮絮叨叨地念叨:“我觉得公子对你似乎有点过分紧张了,好像生怕你跑了似的……”
迟照雪若有所思。
回想起来,自从他入府中后,陆远鹤的确就对他的行踪格外上心,但凡他出门,必定要让人跟着。
有时候还是暗地里跟着——迟照雪其实每次都发现了,但只以为是陆远鹤担心他被寻仇上门,便没有戳穿或是过多询问。
如今长生这么一说,他也后知后觉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想起陆远鹤一开始对他有点奇怪的态度,迟照雪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来。
公子……是不信他吗?
但这个想法一出,不到须臾,迟照雪先自己否决了。
不信他——就不会随时把他带在身边,那么多计划与秘辛,都不会让他知道。
迟照雪为自己会如此揣测感到几分愧疚,摇了摇头。
他回过神,接过糕点铺老板手里用油纸包扎好的点心,转身往陆府走。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中,再有五天,他便要随陆远鹤一起去参家冬猎。
距离梦中陆家家破人亡的时间,也只剩两个月了。
但以如今陆家的情况……梦中的事情,应当不会再发生了吧?
果然只是一场梦。
迟照雪拎着手里的油纸包,思索间,拐过一条巷子,脚步忽然顿了顿。
风声从后方破空袭来。
他回身、侧脸,躲过了暗处袭击,那飞刃擦过他脸颊,带起一阵细小的风,刮破了他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
迟照雪拔剑而出,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千万遍,矫健迅速,身影鬼魅,形似游蛇。
一息之间,已经将手中长剑架在了暗处那人的脖颈间。
那人手中其余飞刃还未打出,便已经被一剑挑飞。
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是迟照雪剑下任人凌迟的板上鱼肉。
少年那张冷漠姝艳的面孔居高临下地冷睨着他,长剑之上,琉璃色的瞳孔反射出漠然的光:“闻晟让你来的?”
他在陆家的消息必定已经被闻晟查到了,但对方沉寂这么久,如今却嘱咐这样水准的人来教训他……是不是太小瞧他了?
还是在故意激怒他?
“我是陛下的人!并无意伤你!”那人匆忙开口,“我有东西带给你!”
迟照雪微微拧眉:“……我为何要信你?”
那人道:“你可以不信,但陛下说了,你不看定会后悔的!”
迟照雪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见他没有反应,这才缓缓张开手,掌中原来放着一条折好的纸张。
迟照雪打开看了眼,短短几行字,便让他眉头再次紧皱。
他道:“陛下可还让你带了其他话?”
那人道:“陛下说了,让你好好考虑,尽快给他答复。”
“我不会同意。”
“你可想清楚了,这是违抗圣令!”那人忙提醒道。“陛下说了,你若不肯,那陆公子也会受你牵连……何况,你真以为陆公子把你当个玩意儿了?你要知道你最该效忠的人是谁!”
迟照雪手中剑刃往下压了几分,脸色更冷了。
威胁他?
……
回府之后,迟照雪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最终也没同意陛下的要求,但为了不给公子惹来麻烦,也没有下手杀了那报信之人。
他不清楚那人回去之后会和皇帝怎么说,皇帝所说的“陆远鹤会受他牵连”又是什么意思……
偏偏那人临走前暗示过他,说此事不能让陆家公子知晓。若是迟照雪开了这个口,陛下有的是办法让他后悔。
迟照雪不敢拿陆远鹤的安危,去赌皇帝会不会动这个十几年都未曾养在膝下的儿子。
他知道陆远鹤一直有让人跟着他,但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如果听见了,便不必他去开口,相信公子自有决断,但若是没听见……
迟照雪有点头疼,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便不该留下来,只是短短一年时间,就已经给陆远鹤带来了诸多麻烦……
陆远鹤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趁着迟照雪不在,喊来那天跟着他的人一问,虽然他让人跟着迟照雪,但也知道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距离近了会被他发现,所以侍卫跟得不是很近,只知道那天迟照雪和人起了冲突,没吃亏,但聊了什么就不清楚了。
但即便不清楚谈话内容,陆远鹤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挥挥手让人下去,盯着窗外又一年盛放的寒梅,心中冷笑。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冬猎前的晚上,迟照雪轮值。
这种时候他一向是在室内跟着陆远鹤一起读书的,但今日才写了几个字,便错了好几个笔顺,意识到这点后,写字的速度也慢下来,有些心虚地瞥了陆远鹤一眼。
陆远鹤仿佛察觉到了一般,放下自己手中还在看的书卷,扫了眼他手边的字帖:“有心事?”
迟照雪干巴巴道:“我……我有点闷,想吹吹风。”
陆远鹤挑了下眉。
外面鹅毛大雪的天,晚上出去吹风?
他一抬下巴,懒散道:“我又不拦着你。”反正受冻是他自己的事。
迟照雪点了下头,完全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径直出去了。
陆远鹤看着他走出门,站到了廊下,站得笔直,低着头吹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只隔了一会儿,又没忍住,抬起视线重新看过去。
外头凛冽的风声刮得窗板呼呼作响,风雪飘渺,迟照雪还站在那里,像块笔直的木头,连肩头都飘了一层浅雪。
陆远鹤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将手上的书放下了。
他拎了条狐裘,兜头就给迟照雪盖上了。
迟照雪还在愣神时,他又随手捏了下这人的后脖颈,道:“在想什么?”
因为有些痒,迟照雪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袋,转头看见他,眨了下眼,月下琉璃般的瞳孔一如既往的清澈澄亮。
“公子怎么出来了?”他说,“外头冷。”
“你也知道冷啊,”陆远鹤纳闷道,“我以为你木头做的呢。”
迟照雪抿唇笑了下,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凛,快如闪电般抓住了陆远鹤的肩膀:“小心!”
不知刺客是何时出现的,一道剑光由上而下劈过来,迟照雪抓着陆远鹤的肩往一旁侧去,刚披在肩上的狐裘散落在地,被后退的步伐接连踩踏上了灰影。
没退几步,又有一道剑光劈过来,迟照雪当机立断带着陆远鹤扑下身,两人从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一起滚落了下去。
接二连三的剑光袭来,迟照雪只来得及匆匆推开陆远鹤,将他送到安全的位置,随后立即拔剑迎敌。
陆远鹤飞快起身,余光瞥见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对方身着夜行衣,手持长剑,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阴毒,能看得出迟照雪其实应付得也有些吃力,能让迟照雪不占上风的,洛京之中恐怕只有一位。
两人交锋之间,还掺杂着来人冷声冷语的质问:“迟一,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迟照雪不答,剑锋之意倒是更锐气逼人。
两人交手时,陆远鹤后退两步,抬手,唇齿间溢出一声哨响。
片刻后,交锋结束,满院残箭。
来者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地上,被缴了剑,几个武者持弓站在他左右。
迟照雪则立在院中,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血痕,因为身着白衣,伤痕格外明显,垂在身侧的长剑上还留有对方的血迹。显然方才拼斗时双方都各有损耗。
院门口,长生还惊魂未定地拽着陆远鹤,生怕他家公子冲上去给迟照雪挡刀,而院中情形甫一尘埃落定,长生便感觉手中死拽着的胳膊没了影儿……
再定睛一看,他家公子脚步匆匆,已经掠至迟照雪面前,目不转睛看着他肩上的伤:“伤得严重吗?可还有其他地方被伤到?”
迟照雪刚把地上灰扑扑的狐裘捡起来,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闻言摇摇头,冷肃的表情也因他的发问松懈了些:“只是小伤。”
他看了眼手中的狐裘,有点心疼,小声道:“但是这个……被踩脏了。”
陆远鹤气笑了,人受了伤和衣服被踩脏能比吗?他有时候真是不知道迟照雪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脏了就脏了,扔了重新买一个。”
迟照雪没吭声。
陆远鹤仔细确认了一遍,发现他伤口确实不深,转头示意从门口过来的长生去找府医。随后才转身看向了被绑起来的那人。
对方始终看着两人的互动,眸子里的匪夷所思和震惊之意相当明显,倒是身侧几名武者目不斜视,相当有职业素养。
“……闻晟?”
那人警惕地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眼旁边几名严阵以待的武者,想到了什么。
他答非所问:“陆公子猜到了我会来?”
他不答话,陆远鹤自然也没必要答他的。
他打量着这张无比平凡的面孔,侧头问迟照雪:“这是他的真脸?”
迟照雪摇摇头,上前一步,从他脸上将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仍然是一张没什么记忆点的中年男人的脸,但能看出几分久居高位的狠辣与利落。
陆远鹤接过他手里的人皮面具,盘了两下,嫌恶心,又随手扔到了一边:“玄影卫统领大名鼎鼎,只听陛下之令行事……你来陆家,莫非是陛下要杀我?”
“那就要问问你身边那位小郎君了。”闻晟扯开嘴唇,露出一个阴冷的笑,“陆公子冰雪聪慧,难道不知身边之人,并非忠心耿耿的家犬,而是一条居心非凡的豺狼虎豹吗?竟还待他如此亲近……不怕哪天夜深人静时被身边人捅上一刀吗?”
迟照雪脸色白了几分,下意识看向身侧。
陆远鹤却并没有看他,只冷冷道:“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闲言碎语。何况我问的是你来做什么——莫非你想说,你是好心替我来教训侍卫的?”
闻晟不答。
陆远鹤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会再说些什么了,于是摆摆手:“将他带去隔壁院子。”
他又等了会儿,在主院亲眼看着府医处理了迟照雪胳膊上的伤口,这才往隔壁院子走去。
长生到了院子门口便自觉地没再跟进去了,倒是迟照雪如常一般跟在他身侧,直到看着陆远鹤快要踏进门槛,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公子。”
陆远鹤停步,转头看他。
迟照雪惴惴不安道:“您早知道他要来?”
是的,不止闻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陆远鹤留了这一手。
若非今日这几名武者来得快,恐怕他今日就是精疲力尽,也留不下闻晟这个人。
可见这些人,原本就是在陆府附近待命的。
但迟照雪不知道。
他日日跟在陆远鹤身边,却只和外人一般,知道他精心养了一批武士,却不知道他何时有了这些安排。
换做往常,不管是刚来陆府的时候,还是当初在宫里的时候,主子有什么安排瞒着自己,迟照雪都是不会过问的。
心知肚明就好,无非是不受信任。
可或许是在这一年来朝夕相对的相处中,陆远鹤日复一日的温和纵容温养了他的脾气,也让他生出了些身份之外的妄念,竟让他如今有了和主子讨说法的胆量。
他立在阶下,定定看着台阶之上的陆远鹤,神情那样安静顺和,好像对方说什么他都可以接受……只有垂在身侧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抖着,他往后藏了藏。
陆远鹤静静看着他,片刻,平静道:“你不也有事情瞒着我吗?”
迟照雪瞳孔缩了缩。
“……照雪。”他听见陆远鹤说,“我可以坦诚,你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诉你,那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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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