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隐的神识几乎是飞扑过去,兴奋地绕着二人打了个转。这一转不要紧,却是看清了二人腰间挂着的令牌,当即心下猛地一沉。
那令牌通体澄黄,以刚玉琉璃铸就,边沿镂空卷焰纹路,中央浮雕着一盏“灯”,隐约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暖流。
谢隐对这令牌无比熟悉,即使粉身碎骨也能立即认出:
明灯会。
他前世的师门。
一个让他留下万般回忆,却最终毅然背离、乃至成为敌对的组织。
谢隐如遭火烫,瞬间切断神识,匿回神坛之上的躯壳中,静默无声。
并非真的害怕或惶恐,只是往事前尘纠葛,历历在目。
照孤山讨伐中,明灯会高举“大义灭亲”的大旗,喊着“肃清邪魔”的口号,站在讨伐大军最前方,对自己指剑相向。他虽无怨无悔,不曾记恨半分,然而人非草木,加上现在自己这副可笑模样,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名突如其来的冤家小辈。
于是乎,鼎鼎大名的阴修老祖当即做了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
原地装死。
棕发小卷毛远远望着神坛方向,胳膊肘顶了顶身旁的同伴,语气兴奋:“清雨你看,这就是那个地仙?样貌确好,只是……跟传闻里那个能肉白骨活死人的祥瑞,好像不太搭边啊?”
话音未落,被他称作清雨的少年便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低声劝阻道:“钟驰,慎言。民间风俗志物各异,妄加评议,冲撞了主家反倒不美。”
铁公鸡何等精明,一看便知二人来历不凡,加上今日营业颇丰,心中高兴,亲自迎了上去,语气热络:“二位小公子,一看便是福缘深厚之人。今日若能得地仙亲手赐福,必定是锦上添花,前程似锦……”
季清雨合上手中的厚册子,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温和:“多谢主人美意,我二人途经贵地,只想借宿一晚,顺便……瞻仰一番地仙风采。”
钟驰在一旁点头附和,头顶小卷毛随之晃动,目光却始终黏在神坛那边的谢隐身上。
一听只是住宿,不搞消费,铁公鸡脸上的热情瞬间褪去大半:“哦,住宿啊……也好,也好。”
钟驰按捺不住,想凑近神坛看个仔细,趁着二人交谈,一个身法闪到门口,半只脑袋已然探入房间,不料旁边冒出个家丁,手臂一横,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他:“这位小哥,消费满五两,方可进殿观瞻。”
“五两?你们怎么不去抢!”钟驰顿时没了兴致,翻着白眼退了出去。
谢隐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这二人或许入门不久,资历尚浅,不认得他,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正暗暗松气时,一道凄厉的猫叫声由远及近,一个华服锦衣的青年胖子追着一只黑猫冲进了院内。
此人桶腰盆脸,臃肿笨拙,眉眼间一股子被惯坏了的嚣张跋扈,手中握着一柄匕首,破音刺耳的公鸭嗓不断叫嚣:
“小,小畜生!被我逮着你就死定了!”
那小黑猫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追的满院子乱窜,惊恐的眼睛竖成一条细线。慌不择路中,黑猫窜上神坛,一头扎进谢隐身后,蜷缩在宽大衣袖下瑟瑟发抖。
这胖子眼见黑猫躲藏,竟不管不顾,张牙舞爪地抓着匕首朝神坛扑去,肥壮的身躯先是“哐当”一声撞翻了一尊香炉,尘土飞扬中,又在后方绣屏上“刺啦”划开两道大口。
那匕首青锈斑斑,样式奇古,似是件古董,看着不甚锋利,谁想杀伤力十足,竟能一刀将那厚实的屏风架子捅个对穿,干净利落,连木屑都不溅。
铁公鸡正与那沉静少年说话,见状慌忙上前喝止,谁料这胖子压根就不搭理,随手一挥便将铁公鸡推出老远,幸而被小卷毛手快扶住,才不致摔个后脑朝天。
谢隐见他围着自己肉身乱捅乱刺,几次刀锋将将擦脸而过,心几乎悬到嗓子眼,好在并未真的受害,庆幸之余,这胖子却不甚争气,踩着地上的香灰,一个脚滑趔趄,活像座肉山倒地,猛地将神坛撞移了位。
突如其来的颠簸,让谢隐这具被精心摆弄出绝世仙姿的躯壳瞬间失衡,向前一栽。
脸先着地,发出一声“砰”然闷响。
紧接着,便是一阵不甚雅观的咕噜翻滚,整个身体顺着神坛前方的台阶,一路滚落在地,最终四仰八叉地躺平,仰面朝天。
黑猫受惊窜将下来,一脚蹬在他脸上,在额头留下三条渗血的爪痕。与此同时,两道鲜艳鼻血一左一右顺颊滑落,在精致妆容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滑稽可笑。
谢隐心中默默扶额,一股名为尴尬的邪火,“嗖”的一声从头顶窜起,一路向下烧穿脚心,将他烤得外焦里嫩。当众丢人便罢了,还是当着这两个冤家小辈的面,一张老脸丢的稀碎,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铁公鸡踉跄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定格在跌落神坛、脸上挂彩的谢隐身上,一时面色铁青、眼角抽搐,两眼一白差点背过气去。
“哎呦喂!我的仙人!”
他大叫一声,几步抢上前,满脸惶恐地对着地上的谢隐作了几个深揖,语气虔诚,痛心疾首:“小儿无状,冲撞仙驾,您老人家大人大量,莫要怪罪,莫要怪罪……钱某给您赔罪了!”
铁公鸡一边念叨,一边赶紧指挥两个下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地仙恭请回座!小心着点!”
他这厢因仙人破相而急得团团转,目光扫过院子,发现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竟还杵在槐树底下,捡了块石头准备往树上扔,怒火攻心,大喝一声:“阿福!”
阿福恍若未闻,继续去砸猫。
铁公鸡使了个眼色,命人将阿福揪过来,怒斥道:“还不赶紧跪下,给地仙磕头赔罪!”
阿福一把甩开家丁的手,满脸不忿,指着谢隐嚷道:“跪他?一个墓里挖出来的活死人,被你涂脂抹粉打扮起来,装神弄鬼骗骗外人就成了,还要我磕头?呸!”
阿福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谢隐脸上。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铁公鸡气得山羊须直抖,伸手就要去按阿福的肩膀,逼他下跪认错。
阿福梗着脖子嚷道:“我说错了?保不准跟外人说的一样,就是你把这不知来头的东西带回家,才惹得镇上阴灵出没。前两天我还听说要请术师来除祟呢,看你还能留他多久!”
“术师”两字一出,谢隐只觉牙疼。
世间鬼怪邪祟猖獗盗害人命,执掌除祟术法者,被称作术师。
昔日他与师门断绝后,为吸引视线、坐实这“阴修老祖”的名号,行事不可不谓张狂,四处抛头露面,公然挑衅传统术师派的符阵法宝“老三样”,借此搅黄了各家不少除祟生意,拉仇无数,以至声名狼藉,通缉悬赏满天飞。
这些人一边对他嗤之以鼻喊打喊杀,一边又对他虎视眈眈图谋不轨,最后还联手搞了个百家公审要将他治罪,失败后又对他进行围困讨伐,可谓针尖麦芒水火不容。
阿福扬了扬手里的匕首,“再说了,要真像你说的是什么地仙祥瑞,金身不坏,那我捅他两刀,该不会有事吧?”
阿福说着,提刀就往谢隐身上扎,仿佛对面不是一个活人,而是块砧板上的死肉,毫无敬畏怜悯之心,被惊恐的铁公鸡拧着胳膊拽了回来,狠狠地打了两下手。
阿福被打疼了,竟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屁股蹲倒在地,双腿乱蹬哭嚎起来:“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呜呜呜……娘啊,你死了以后,爹他就这么对我……”
此时院中还有外人围观,尤其是那两个气度不凡的少年,面面相觑十分惊讶,铁公鸡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来面子挂不住,二来又得为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冲撞地仙表个态度,对着左右家丁厉声道:“把他给我架起来!”
两个壮实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胖墩墩的阿福从地上提溜起来,好似乌龟翻面。
铁公鸡上前一步,在阿福惊愕的目光中,“啪”的一声,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揪起阿福的衣领,指着满屋狼藉和那扇造价不菲的屏风,咬牙切齿道:“蠢货!败家子!”
“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钱某人精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成日杀猫虐狗,捣鼓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心肠都黑了!连地仙都敢不敬,我看你是真坏了脑子!”
他松开手,转头对管家喝道:“去!把他屋里那些破烂全都给我丢了,找个时间一把火烧了干净!”
阿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打,更何况当着外人面被这样斥骂,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攥着那把匕首,呆呆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似乎是被吓傻了。
“拖下去关禁闭,没我的吩咐,不许公子踏出房门半步!”
“是!”
眼见儿子被拖走,铁公鸡这才深吸一口气,赶紧摆出笑脸向众人致歉。
很快,谢隐的肉身被重新摆回神坛,小心翼翼擦去两道鼻血,尽量恢复了原状。然而脑门上那几道赫然爪痕,却使得原本的仙气大打折扣。
铁公鸡正准备找个丫头给谢隐补妆,遮一遮额头上的伤,却听见庄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阴灵”、“除祟”等字眼。
谢隐登时冷水泼面,心道莫非是红叶岭请的术师到了?放出神识一看,果不其然,只见两位“仙师”在若干镇民簇拥下,迈着四方阔步,大摇大摆地闯进了院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他这张脸,可是业内响当当的恶人招牌,见阅者无数。
若说来的是明灯会弟子,纵使认出他来,或许还会顾念旧情,行事留有几分余地。可若来的是旁人,一旦被认出,情况便大为不妙!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碰头,前世声名太坏,重生后提心吊胆,hhh,惨[狗头]不过也是自找的啦[三花猫头]起码表面上来看是这样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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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