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军训结束,高一离校。
在这一个星期里,梁蜚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数那个人还有几天就会释放。
每天睡觉前想的最后一件事,也是那个人放出来会怎样,妈妈一个人在家应该怎么办。
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甚至攥得越来越紧。
那些可以看向裴鹤宁的时间,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机会。
矛盾快要把她撕裂成两个人。
一个希望时间暂停畏惧新一天的日出。
一个期待太阳升起,这样就可以在操场、在食堂、在某一条校园小道上遇到他。
她恨自己竟然有所期待。
她为她的期待痛苦,也为她的期待开心。
终于,军训闭幕式到来。
坐上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竟然平静又兴奋。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一个星期的痛苦煎熬快要把她折磨到疯掉,反而衬得恐惧渺小。
她用钥匙打开家门,人刚迈进去,啤酒瓶砸碎在脚边,紧接着是咒骂声。
摇摇晃晃朝着她走来的男人,她在外人面前木讷不善言辞的父亲,用所有能咒骂的脏话骂她,骂她的母亲。
梁蜚绕开他,对满地狼藉视若无睹,她只想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妈妈还好吗,妈妈有没有被打死。
“你妈跟野男人跑了……”
“你妈不要你了!”
她的头发被扯住,被爸爸一把摔到墙上。
她却感觉不到疼,她满脑子都是妈妈走了,妈妈终于走了。
她感到畅快。
她笑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笑着笑着就有点想哭。
因为她想到那天送江皓月上学的阿姨和叔叔。
她很爱她的妈妈,她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怨恨她为什么不能在被家暴之后一走了之。
妈妈现在的心情,是否是天地辽阔,是否是终于解脱。
她为她感到庆幸,为自己感到悲哀。
妈妈终于走了,可是却没有带上她。
无边的谩骂如同厚重的乌云落到她的头顶,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没。
她想要跑出去喊人,又被扯过来摔到地板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应该直立行走,而妈妈为什么会手脚并用在地板上爬行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她也是这样。
梁蜚死死盯着自己打开的那一道门缝,希望有人能从天而降救救自己。
可是下个瞬间又想,算了吧,反正妈妈已经走了,不需要她来报警了,那她是不是可有可无啊?
突然,门被推开了。
姨妈一把推开揍她的男人,冷着脸扔下一句:“收拾东西,你跟我走。”
外面又在下雨。
梁蜚坐在姨妈的电动车后座,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什么。
她很冷。
人很冷的时候总想靠近太阳。
于是她想起上一个雨天,想起她报案时遇到的那个满身是光的少年。
她的心脏又热起来。
姨妈的家庭条件并没有比她家好多少。
姨妈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只能在家接点手工活、编手工艺品,一个赚几块钱。家里的花销,都靠姨父在工地干活,一家四口挤在逼仄的筒子楼——除了姨妈一家三口,还有姨妈的婆婆。
“都几点了?死哪儿去了?不知道做饭?”姨父骂骂咧咧,看到梁蜚,又问:“她来做什么?”
姨妈随手收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和啤酒易拉罐,带上围裙准备做晚饭:“以后她住咱家。”
姨父把手里没嗑完的瓜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扔:“你钱多是吧?”
姨妈对这样的骂声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她没听见似的该切菜切菜、该炒菜炒菜,铲子在锅里大力翻炒噼里啪啦,带着气,这或许是她唯一发泄情绪的办法。
梁蜚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她不是客人,所以放下东西就去厨房里帮忙。
姨妈懒得给她好脸色,只是接过她剥好的葱、蒜,刀在菜板上气势汹汹剁个不停,令人心惊。
表姐蒸了姨父新买回来的螃蟹,活的螃蟹在蒸锅里举行葬礼,花圈是葱姜做的。
透过透明锅盖,能看到它们在如何挣扎,如何抱着姜,又是如何走向死亡。
表姐凑过来说:“你看没看过一个视频,讲的是螃蟹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它以为吃点姜就没事了。真可怜。”
语气里有种天真的残忍。
梁蜚没有应声,她不知道是自己更可怜,还是锅里的螃蟹更可怜。
表姐出去之后,姨妈才扔下一句:“你妈说等安顿好了就联系你。”
梁蜚张了张嘴,呆呆的,什么都没说出来。
回家找不到妈妈的时候她没有哭,被爸爸揍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姨父冷眼看着她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听到妈妈会联系她,她的眼眶热起来。
那天晚上,她躺在储物间小小的折叠床上,一床薄薄的空调被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铺在身下,一部分盖在身上。
她睁着眼睛,听着他们吵到半夜,又或者说,是姨父单方面骂姨妈到半夜。
从这天晚上开始,她从一个原生家庭非常糟糕的人,变成一个没有家的人。
当外面天亮起来的时候,她好像已经死了一次。
她背上书包飞快离开姨妈家跑向学校。
夏目友人帐里说,当你还有想见的人,你就不孤单。
起码,学校里还有她想见的人。
-
学校教学楼有两部楼梯。
梁蜚在教学楼下遇到同学,在同学走中间那部楼梯时,她说:“我走另一边了。”
同学不解:“你绕到东边的楼梯,到了三楼,不还得再从东边往咱班们绕啊……。”
梁蜚抿唇:“就当锻炼身体了。”
她奔向侧边楼梯,在经过重点班门口的时候,放慢脚步。
男生位置靠窗,单手撑着脑袋看书,黑发和浓密睫毛都被阳光镀了一层柔光,看起来温柔又遥不可及。
似有察觉,他抬眸。
她飞快转头,心跳砰砰作响,她的心里开了一罐可乐,绵密的泡沫蔓延,让脚步轻盈。
她开始喜欢升国旗、喜欢课间操、喜欢体育课,喜欢一切能看到他的集体活动,她总是下意识寻找他的身影,目光一旦锁定,就不舍得再移开,好像多看一眼都是赚到。
可是,当他迎面走来,她却又要垂下目光,装作没有看见他。
脑袋里有两个小人,懦弱的小人要把自己藏起来。
勇敢的小人在喊:你不是喜欢他吗?大胆地看他啊!明明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开心很久……
上午第四节课,她因为问老师题目耽误吃饭,等她往食堂走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
今天应该遇不到他了,她闷着头往前走。
明明每次就算遇到也只是远远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遇不到的时候还是会很失落。
进食堂时,前面的人掀起重重的塑料帘子没有立刻放下。
是在等她。
梁蜚快步走过去,小声说“谢谢”。
她先看到的,是他一尘不染的白色板鞋。
她不可置信抬头,那道干净修长的背影笔直投射在瞳孔之中。
裴鹤宁轻轻把帘子放下,随口说“没事”,嗓音清润。
简简单单两个字音,却让她想要永远珍藏。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或许从来没有记得过。
或许那天在派出所自始至终泪眼模糊的自己,在他的回忆里也没有清晰的五官,就只是一个标签,标签上写着:报警抓家暴父亲的女儿。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好开心,为这几秒钟的偶遇,为他只是教养使然的温柔举动。
饮鸩止渴,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冷笑道。
那个瞬间,她突然觉得对裴鹤宁上瘾的自己,好像锅里的螃蟹。
她以为吃点姜就好了,却不知道,姜也可能是惹人上瘾的毒药。
“当你还有想见的人,你就不孤单。”——《夏目友人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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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