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破晓,薄雾尚未散尽。东宫门外,青石板上凝着一层寒露。
风琛一反常态,未着王子锦袍,只穿了件月白色的棉布长衫,袖口束得干净利落,墨发用一根半旧的碧玉簪松松绾住,看上去就像个家道殷实的游学书生。
秋明月站在他身侧,更是局促不安。她换下沾满铁屑的粗布围裙,穿了身崭新的靛蓝布裙,是昨日贤妃娘娘赏下的料子,连夜赶制的。
衣料虽好,她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十指绞在一起,指节因紧张而泛白。
北冥璟与容瑾立在数步之外,同样换了常服。
北冥璟一身玄青劲装,身形挺拔如松,腰间未佩长枪,只悬了柄寻常护身长剑,气势却未减分毫,凛冽的视线扫过街角,带着军人的警惕。
容瑾则是一袭湖蓝色绸衫,手持一柄素面折扇,眉目温润,像是哪家出来踏青的公子。
“殿下,铁匠铺在东市,马车已备好。”容瑾轻声道,目光落在风琛过于朴素的衣着上,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不急。”风琛抬手,止住了正要上前牵马的小厮。
他转向秋明月,眼底含着一丝笑意,“去铁匠铺之前,本王想先带你去个地方,看看你的手艺,能在这玉京城里,掀起多大的浪。”
说罢,他率先迈步,不走御街,反倒拐进了一条通往南市的寻常巷陌。
青石板路被行人踩得光滑,两旁是高低错落的民居,屋檐下挂着晒干的咸鱼和辣椒串,空气中混杂着炊烟、草药和尘土的气息。
北冥璟与容瑾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他们不解风琛的意图,但多年的默契让他们选择先行跟随。
穿过两条窄巷,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喧闹的市集呈现眼前,正中央是间三开门脸的大茶馆,牌匾上书“和顺楼”三个烫金大字,金漆已有些剥落。
此刻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茶馆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伙计端着铜嘴大壶,在人群中灵活穿梭,高声唱喏着添水。
“殿下,这里……”秋明月扯了扯风琛的衣袖,满眼都是困惑与畏缩。
这种地方,她只敢跟着阿爹在门口路过,从未想过踏足。
“这里才是玉京城的根。”风琛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自己则径直走了进去。
茶馆里热气蒸腾,油条的香气和劣质茶叶的涩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市井味道。
风琛目光一扫,便领着秋明月挤到最里侧靠近说书台的一张旧八仙桌旁。
桌上还留着上一桌客人吃剩的瓜子壳,他浑不在意地用袖子拂开,示意秋明月坐下。
北冥璟眉头紧锁,他极不适应这种嘈杂拥挤的环境。
容瑾则从袖中取出一方洁净的手帕,细细将自己面前的方凳擦拭了一遍,这才落座。
他们二人选了邻桌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既能看护风琛,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瞧一瞧看一看嘞!今日新开的话本,讲的是咱们玉京城的新传奇——贤王殿下百花宴上斗群芳!”
说书台上一声锣响,一个身穿灰布褂子、面容精瘦的中年人抚尺一拍,清了清嗓子,便开了腔。
他就是这和顺楼的金字招牌,说书先生常乐。
“话说那日,宫中百花争奇,各国王子携珍卉奇葩,斗的是国力,比的是天颜!
蔚蓝国王子捧出深海夜明珠养的‘蓝泪’,赤玄国王子献上火山岩浆浇灌的‘赤焰’!
一时间,奇光异彩,满殿生辉!可咱们的贤王殿下呢,案前只有一盆看似平平无奇的兰草!”
常乐说得绘声绘色,时而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时而拔高音量渲染气氛。
茶馆里的茶客们听得入了迷,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了。
秋明月更是听得睁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宫中那日的盛景,在民间竟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
“只见贤王殿下不慌不忙,玉指轻抬,对着那兰草,轻轻吹了一口气!”
常乐把抚尺举得老高,又猛地拍下,“好家伙!
就是那一口气!那兰草竟似得了仙气,瞬间抽芽、长叶、现出花苞,紧接着,啪!
啪!啪!一层一层,开出九色花瓣!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分明放奇光!
那香气,引得宫里所有的蝴蝶都飞了过来,绕着殿下跳舞!
把那蔚蓝国的‘蓝泪’、赤玄国的‘赤焰’,比得跟路边的野草没了分别!”
“好!”满堂喝彩,铜钱像雨点一样被扔上说书台。
风琛端起面前缺了个口的粗瓷茶碗,呷了一口寡淡的茶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知道,这是系统“声望值”转化为民间传说的结果,只是被百姓们添油加醋,变得荒诞离奇。
他侧过头,对邻桌一个正在剔牙的布商模样的人低声道:“兄台,你这消息就不准了。
我可听我那在宫里当差的远房表亲说,贤王殿下非但没吹气,反倒是抚琴一曲。”
那布商来了兴趣,凑过来问:“哦?抚琴?说的什么讲究?”
风琛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竖着耳朵的常乐听见:“那曲子叫《流春》,乃是古谱。
琴音一响,不止他案前的兰草,满殿所有的花,无论是真是假,是盆栽还是画上的,都跟着琴音摇摆,花瓣簌簌而落,那才叫真正的‘百花朝贺’!
据说,当时连贵妃娘娘都看呆了,赏了殿下一对东海夜明珠呢!”
这话一出,周围几桌的人都听见了。常乐在台上眼珠一转,立刻将这话头接了过去:“哎!
这位客官说得在理!我正要说到这抚琴的妙处!
没错,正是《流春》一曲惊天人!那琴音啊,是请了九天玄女下凡,亲手调的弦……”
新润色的故事比刚才的“吹仙气”更显风雅,也更符合一位王子的身份,听起来也更可信。
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新一轮的打赏又扔了上去。
秋明月看得目瞪口呆。她张了张嘴,望着风琛平静的侧脸,心中翻江倒海。
他……他竟当着满堂的人,面不改色地编纂自己的传奇。
可偏偏他加工过的故事,听来比原来那个更让人信服,更让人心生敬仰。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慧了,这是一种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可怕能力。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心跳得厉害,那份倾慕之中,又添了几分深深的敬畏。
角落里,北冥璟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凸显。
他沙场喋血,靠的是一枪一刀拼出来的军功与威望。
而风琛,却在这市井茶馆之中,用几句轻飘飘的话语,为自己塑造金身。
这种手段,他既不屑,又不得不承认其高明。
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就像一匹习惯了驰骋疆场的战马,被牵进了绣楼,浑身不适。
容瑾则轻轻摇着折扇,扇面带起的微风拂过他温润的脸庞。
他看着风琛与三教九流的市井小民谈笑风生,甚至亲自下场引导舆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身为文臣,他比北冥璟更能理解“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
风琛此举,无疑是最高效的收拢人心之法。可亲眼看着一位金枝玉叶的王子殿下,如此熟稔地运用这近乎“市侩”的手段,又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割裂感。
这不像是一位养于深宫的王子,倒像……倒像是一个对人性揣摩到了极致的棋手,而整个玉京,都是他的棋盘。
常乐在台上已将话题转到了贤王“新油化荒”的善举,将徐茂森的“调和油法”全归功于风琛夜观天象、神人授法。
风琛又端起茶碗,准备再给这故事添点“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