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七八个年纪不一的人飞快抄起刀剑,指向祝香携:“大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
祝香携冷笑着,正想硬刚上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肩膀却忽然被人按住了,她不耐烦的打掉身后男人的手:“少管我!”
“你要把整个客栈的人都吵醒吗?”
男人嗓音清晰,面色萎灰,一看就也是一夜未眠。
祝香携哼了一声,就此作罢:“师兄。”
下面的人看到蔡安宁被引来,更没好气的瞪了祝香携一眼,他们自是不想被竞争对手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的,尽管祝香携也不觉得他们对蔡安宁有什么竞争力。
三十多岁的男人抬手一发力,那把被祝香携刺下去的铁剑就被吸了回来,一点灰尘都没沾染,还给了祝香携。
“都别闹了。”蔡安宁温和的眼神扫过他们:“我刚收到传信,附近又有一山村被灭,既然都睡不着,我们现在就出发。”
这下其余人也顾不上祝香携了,一个个唉声载道,不愿在这寒冬腊月的夜晚到那血流成河的野山沟里去给死人收尸。
“不能摒弃市侩,只一味的贪图享乐,你们这辈子都别想修出个结果了。”蔡安宁见状不满的教训他们。
许是喝酒壮胆,平日里总是恭维她这位大师兄的几人也来了脾气,不满的顶嘴:“修仙修仙,咱们连正经仙门都还没摸到,都是凡人之躯,冷暖自知,师兄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灵气护体不畏风雪侵体吗?未免太傲慢吧!”
蔡安宁一愣,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修仙修的是心,不是这些!”
“是是是,不是这些……”一人喝的双目赤红:“你那么会修仙,怎么修了三十多年,连蓬莱的门槛都碰不着?”
“够了!”蔡安宁闻言气势都弱了几分,显然被戳了痛点,再也端不起大度的架子:“再怎么说,我也比你们强!”
“和我们比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和宫彦比?”
“你……”蔡安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因为你比不过!”见蔡安宁说不出话,他们不仅不收敛,酒虫爬脑更加不清醒,指向他身旁的祝香携:“你不仅比不过入门比你晚的宫彦,你现在连这个丫头片子都快比不过……啊!”
回答他的是祝香携猛的敲到嘴上的剑柄,疼的他捂着嘴蹲在地上起不来,血从嘴唇里溢出,鲜红一片。
“管他们干什么。”祝香携别开眼不去看血红,示意蔡安宁,“我们走!”
蔡安宁便不再啰嗦,两人一齐御剑上天。
夜色如铁,罡风猎猎。
祝香携踏剑凌空,感知着十几里外那股子来自妖族的奇异香味,蔡安宁则缓缓释放灵息和血腥在空气中纠缠不清,冲着凡人不敢涉足的邪佞领域展露獠牙。
但在以兽身化形的妖物面前做出进攻姿态,无异于班门弄斧。
蔡安宁渐渐有些吃力,心思却还停留在刚才客栈里那些刺人的话上。
灵气维持御剑已是全力以赴,除了蔡安宁还有多余灵气护体保暖,剩下的人还都需要像凡人一样裹的严严实实,只是这样一来就导致冒着风雪的夜间出行更为不便。
想着想着,他不免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身边的少女身上。
祝香携似乎就喜欢标新立异,她没有灵气护体,却也穿的极利落。
“师兄。”祝香携头也不回:“你不专心。”
蔡安宁木然转过脸,祝香携小小年纪,总摆着一副淡淡的表情,一记手刀,隔空劈开了蔡安宁将要被侵染的灵气。
蔡安宁但笑不语:“师妹,你这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祝香携压根没听清,看了他一眼。
女孩灰白无袖短打露出两只完整胳膊,布条死死缠着肌肉,腰带勒的死紧,漆黑长裤束在靴子里,祝香携本人又身材奇高,骨骼清瘦,两腿膝盖略弯,稳稳当当站在宝剑上,修长笔直,触目惊心。
“师妹。”蔡安宁忽然问她:“你怎么想?”
“什么?”
祝香携稍稍反应,知道他还在纠结客栈里那些人嘲讽的话,顿时觉得麻烦。
因为那些人说的都是事实。
青山派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门派,小到修行弟子统一的弟子服还需要自费,甚至还需要交学费才能学青山派的剑法,而那所谓的《青山剑》,祝香携早听其他人说,就是蓬莱低阶弟子的基本剑法而已。
而蔡安宁,是个仙憨。
何为仙憨?他根本没有一点修仙的天分,可就这么一意孤行的非修仙不可。蔡安宁八岁入山门,硬生生把所有师兄师姐都熬走了,同时期的人都娶妻生子了,他还在修仙。
修了整整三十年,熬成了宗门资历最老的大师兄,可就他那点修为,和大门派的同龄人一比,简直一事无成。
还要她怎样安慰?祝香携本身就不擅长安慰人,也不喜欢安慰人。
蔡安宁等了好一会儿。
祝香携才说了一句:“你开心就好。”
蔡安宁苦笑了一下,倒没有在意祝香携的敷衍,泄气道:“师出同门,宫师弟是龙,我是虫,怪不得他们看不起我。”
宫彦,在青山派子弟们口中,是蔡安宁的反义词。入门三年,就有了大师兄三十年的水平,甚至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资高到师父把压箱底的符咒全部交给了他,可他始终不愿意称师父为“师父”,也不肯称同门为师兄弟,只是在外闯祸总以“青山派弟子”自居,无人敢管束。
祝香携入门几个月,从没见过这个所谓的“沧海遗珠”。
想来,蔡安宁这几年为了唯一一点能超过的宫彦的地方,德行上,没少忍气吞声。可惜,修仙不是做生意,没人会因为你脾气好就更敬重你,只会让人觉得你中庸可欺,无聊至极罢了。
仙,不成仙,人,成人下人。
何必呢?这仙就非修不可吗?祝香携很想问问蔡安宁。
思及此处,祝香携不自觉皱起眉,从腰边口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扔给他。
“里面是麻痹粉,下次再有人敢说你,往他们脸上撒。”
男人哭笑不得:“只怕你这药粉剂量不够,堵不住满门悠悠众口。”
“那你往自己脸上撒算了。”
蔡安宁勾起嘴角,掂量着药包,没有道谢,而是忽然和她讲一个消息:“师妹你知道吗,蓬莱和梅花教大战之后死伤惨重,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们敞门开窗,很多小门派都接到消息,可以送一两个弟子到蓬莱去拜师学艺。”
祝香携低低应了一声,心思完全不在这上。
就在蔡安宁喋喋不休的时候,祝香携手腕忽然贴上一股灼烧感,她默默把手臂放下,取出夹在护腕里那张忽然变热的信纸,上面果然有了变化。
——毒山见
什么?
“师父早把人选定好了,两个人的名字被工工整整的写好,放在落锁的匣子里,不许旁人看。”蔡安宁还在自顾自说着:“我伺候那老东西二十多年,他会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我会不知道吗?”
祝香携久久不能回神,对蔡安宁诡异的语气变化毫无察觉。
“他果然选了宫彦,但好在他还有点良心,第二个人是我。”
蔡安宁望着祝香携心不在焉的脸。
真年轻,他想。
他当年进入青山派的时候,也是这么年轻,但他在这个年纪连字都不认识,祝香携却已经学会了他耗费三十年才练成的心法和剑术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学会了。
凭什么呢,难道三十年的努力,比不过一个黄毛小儿的天资吗?
蔡安宁心中悲凉,觉得上苍实在欠他太多,欠他一点天资,欠他半生青春年华,现在什么都不剩下了。
“那恭喜你,得偿所愿了。”祝香携淡淡的恭贺他。
“……你不羡慕我吗?”蔡安宁问:“进了蓬莱,半只脚踏入仙门,绝非青山派这种小宗门可以比拟。”
祝香携摇摇头:“不羡慕。”
“真的?”
“你修了三十年。”女孩说着她没意识到的残忍的话,露出残忍的表情,“这三十年,足够你孩儿承欢膝下,足够你白手起家,足够你游南闯北,而你选择花三十年来背一把剑,我做不到,所以我不羡慕。”
半晌无人言语。
“可我羡慕你。”蔡安宁小声说:“我躲在柱子后面,亲眼看到他打开锁,然后……”
男人故意的停顿成功让一个十二岁,涉世未深的女孩回过头,疑惑的看向他。
“他用你把我换掉了。”
话音刚落,祝香携警铃大作,猛的后退,但蔡安宁反应更快,那包女孩送出去的麻痹粉还未散去她身上的味道,就悉数返还回她面前。
祝香携咬紧牙关,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不肯失去意识,警告他:“师兄……你可要想好了。”
蔡安宁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我今日不死,来日必将百倍奉还。
“别怨我,我发誓,待我成仙,拜佛清运,用后半生求你来世荣华富贵。”
祝香携感到脚下一空,那把铁剑被男人收回,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蔡安宁那双向来谦和的眼中布满比她更盛的恐惧。
“你就安心葬在这毒山中吧。”
女孩的身体直直向下坠去,风声在耳边割裂,她的身影迅速缩成一枚极速缩小的白点,最终悄无声息地隐没进脚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山林里。
蔡安宁望着空荡荡的崖边,心头掠过一丝冰凉。
大概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女孩那张青涩美丽的脸、高挑优越的身材,还有故作成熟,却从骨头里透出的单纯耿直,火急火燎的个性,此刻都清晰得刺眼,让他莫名生出几分悔意。
他杀人了。
尚未成仙,便就先杀了一人吗?
蔡安宁后知后觉感到恐惧,握着祝香携佩剑的手止不住发抖,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只能咬咬牙,默念一句“我佛慈悲,原谅弟子一回”,转身就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可就在这时,脚下的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乌鸦嘶鸣,此起彼伏,像是无数冤魂在泣血控诉。
下一秒,成群的乌鸦振翅而起,黑压压的一片宛如索命的厉鬼,又似那年轻冤魂分裂出的无数分身,化作一场裹挟着戾气的黑色风暴,在他头顶盘旋嘶吼。
蔡安宁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做停留,拼了命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