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寒闪过了侩子手的一刀。
修仙者纵是法力全失,也不是寻常凡人能够比的。
躲在人群里的天冬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汉们纷纷去抓灵活躲闪的俞寒,祀长却视若无睹,举着血刀长跪在神木前,凤凰木的沉寂令他心生癫狂。
“一定是祭品不足,神木降责,此乃大难啊!”祀长立身而起,煞时挥舞大刀,砍向了观祭人群。
突发的异变令村民们惊叫四散,祀长老头追砍不及踉跄跌倒。
他冲着持刀的大汉们怒斥:“还在等什么,他们不死,你们就得死!”
火树上的群妖嘎嘎乱叫,不知是在回应祀长的话,还是乐于见到人族这场面。
大汉们相顾无言,紧握长刀,鸟妖盘旋在众人上空,遮得村落不见天日。
那总是一脸严肃的男人率先举起长刀,猛地劈向一旁呆怔中孩童。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开启了这场腥风血雨的屠杀。
习惯圈养的羔羊记不得要反抗,他们只知道逃散,慌忙得奔向屋舍的方向。
有人忙着逃跑,有人趁着慌乱抢夺财物,有人疯癫发泄着内心的恶欲。
俞寒立在火树旁,链接到了九夷的元神。
他俯视着眼下的这场闹剧,像是对她又像是对自己说:“所以吾才讨厌人族。”
“懒惰、贪婪、愚昧、虚伪,为了一己私利屠戮同族,借着一时混沌肆意作恶。”
俞寒不语,她看着树枝上众妖跃下,他们抬爪撕开人族脆弱的咽喉,扔到半空中又叼进嘴里,对着染红的月亮桀桀长啸。
挥刀的大汉见状,挥砍得越发卖力,刀刃都被人骨卷了口。
天冬被眼前景象吓得双腿脱力,一时跪倒不得动弹。
怎么会这样……
就像一场腥风血雨的噩梦。
幻梦鼓声停,空中喷洒的血液骤然停滞,飞速缩回割裂伤口。
时空持续回转,停留在侩子手砍向俞寒的那一刻。
记忆却没有消亡。
所有人被涌入脑中的梦境震慑住了。
“哐啷”一声,行刑的侩子手刀落在地。
祀长第一个回过神,他破声大喊:“是幻觉,都是幻觉,这是神木给吾辈的考验!”
一位父亲首先护住了身边呆愣的孩童,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皆是警惕地向后退去。
只见那侩子手微微抬刀,村民们便自发地握紧了手里的器物,男人们聚拢将妇孺护在身后,隐隐形成了一股对峙之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要造反吗!神木不会原谅你们的!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祀长癫狂的模样失了神使的气度,他本就形容枯槁,此时看起来更显干瘪,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
天冬闻言再忍不住心中怒火:“呸!你这老头,借着神木之威滥杀无辜,你要是神使,这神明不要也罢!”
此言若是平常听起来荒唐,可脑海里的血海尸山让人开不了口反驳,反而激发了长期被欺压者的民怨。
“对!这老不死的仗着神木欺男霸女,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谁跟他好神赐就多,说一句不是就被教众殴打,这也是神木的旨意吗!”
“什么地痞流氓都能做神使,神木纵神使杀人放火,却不顾信徒饿殍遍地吗!”
讨伐声起,群情激愤,有男人一把抢过大汉的刀冲祀长砍了过去:“还我娘亲性命来!”
乡亲们热血上头,本是羊羔的祭祀之所反成了复仇的修罗之场。蹲在树上的妖族们不满地鸣叫起来,他们可不允许稳固的人圈就这么坍塌了。
兽妖们飞跃而下,率先斩了那带头造反的男人,又转身咬住祀长的咽喉。
无能的屠夫,不要也罢。
凡人面对妖灵不堪一击,现场顿时哀声四溢,再此卷入一场血肉横飞的梦魇。
天冬用颤抖的手抹掉血和泪,女孩在一片混乱中大喊出来:“求求你们,不要再杀人了!”
“我们不要神木的庇护,我们自己种地,自己做饭……”
她努力躲避着妖怪,爬到了火树身边,重重地朝凤凰木磕头:“神木大人,是不是因为天冬才是祭品,天冬没有死,所以您生气了?”
“神木大人,请求您原谅我,您杀了我,我祈求您杀了我,放过他们……”
九夷低头看那女童,他不曾在众多祈愿中听到过她的声音,如今第一次,却是要他杀了她。
“你愿意为他们去死?”九夷有些疑惑:“可是他们杀了你的父亲,还想杀你母亲,杀你。”
“我知道。”天冬听到了神木的声音,重重点了点头:“但他们,也有待我很好的人,会分我干粮,帮我照顾娘亲…”
“吾杀了你,只保那些人活,好吗?”
天冬垂下眸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轻轻说:“神木大人,您分不清的,那些帮过我的人,也会想杀了我,如今想杀我的,也曾帮过我……”她慢慢俯下身子,用小小的躯干环抱住火树的一角:“神木大人,请您原谅他们。”
九夷有些恍惚,人族敬重他,许久不曾接触他的枝干。
他感受着那一团小小的温暖,想起了百年前,那小人在冬日里给他系上的寒衣。
人族总是愚蠢,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天冬回过头望向俞寒,含泪的眸子弯起来,盈着一汪月亮。
“大姐姐,对不起,天冬下辈子再来报答你。”
九夷也望向她,俞寒竟在一颗树上感受到了迟疑。
“…你会原谅她吗?”九夷问道。
俞寒笑了笑:“你看,人们经历了一个梦境,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人类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会在错误中修正自己,靠着独有的人性弧光走下去。”
“我愿意给他们重来的机会,你呢?”
九夷看着把他唤醒的那个女人,她看似冷漠,看着同族血流成河言笑清浅,却又在此时叫他给他们一次机会。
他再次低头看那小小的女童,蓦然发现她脖子上吊着一枚琥珀,封存着一朵蓝色的楹花。
九夷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
罢了。
只见那沉寂的凤凰木莹光闪烁,突然释放出爆裂的威压。
“停下。”
雄浑的灵气席卷而下,弹指间震慑住杀戮中的群妖,令众生俯仰。
妖群不解,为何妖尊要保下不堪一击的凡人,这与他们信奉的弱肉强食大相径庭。
兽妖们反抗起来,它们挣脱了火树的威压,它们不喜欢被束缚杀欲,他们与凤凰木相持而立,他们会摒弃因仁慈而懦弱的王。
一旁得了喘息的人正欲逃跑,被兽妖一掌击飞,转眼之间火树的枝蔓照着兽妖抽打过去,掀起了这一场妖族的争端。
九夷的根系洞穿了整座山脉,泥土中涌现出粗壮的根藤,他将百千只妖族捆绑绞杀,妖血四溢,弥漫进地底。
俞寒躲在九夷身后观摩这场大战,意外地发现这棵树竟分心给她织了个蔓罩,将她保护起来。
兽妖们拼死鏖战,它们啃噬着火树的根脉,企图分走他的神力。
而它们的血液也被九夷接连汲取,凤凰木花冠红得近了黑。
突然之间,乌云翻滚,巨大的阴影倾盖而下,天际闪现出蓝紫的火光,一大片雷云腾涌而至,将这片山脉围了个严实。
群妖瞬间停下争斗,它们纷纷夹起了尾巴瑟瑟发抖。九夷收回了自己的枝蔓,任由它们逃走。
他解除了俞寒的蔓罩,叹气道:“杀孽太重,天劫已至。”
“你逃命去吧。”
俞寒无语,怎么是人是妖都要她逃命。
她看起来是那种很爱逃命的人吗?
黑云压山,电光闪烁,雷鸣从天穹响彻到大地。俞寒看着跑得差不多的凡人,唤醒了系统。
【别装死,我功德到账没?】
系统诧异于俞寒知道自己救人攒了功德,像个守财奴捂住了数值:【你想干嘛。】
【有能量了?快帮我解封,我要被劈死了。】
【…雷劫甚少伤及无辜,宿主跑远点就是,开挂是要折耗功德的。】
虽然唠叨,系统却也老实令她恢复了修为,俞寒一看,刚得的两百功德瞬间只剩下一百九。
她几步跃出雷云之下,气得系统差点破口大骂:【你就纯撒币是吧!】
俞寒不理它,她望向九夷,曾无比绚烂的凤凰木在一道道的雷光下分崩离析,天雷滚滚,飞散的花雨似一道道飞溅的血肉。
然草木无言,火树只是匍匐在大地上,在苍云雷海之下,巨木此时弱小得像一株小草。
【出一次手扣10点功德…要是挡下这天雷呢?】俞寒问道。
【你疯了?!】系统气急败坏;【这树因果太重金丹又到了瓶颈,天罚雷劫齐下,你就算功德耗尽也救不了它!】
是吗,那可惜了。俞寒从锦囊里抽出几张避雷符,她本不打算用,毕竟这玩意看起来稀有还不可再生。
如今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往里面注入灵气,令那符箓闪烁出繁复的密文。
她抬手御符,七张符纸向火树飞遁而去,列成俞寒自创汲北斗之力的曜魄锁魂阵,为九夷形成了一个符文防护罩,将大部分雷电分散成游走在罩上的弧光。
九夷浑身浴火,被雷劈得神志不清。陡然轻松下来,就看见那个女人正企图从天谴中保全自己,不禁一时失语。
“…吾罪孽深重,已不配长存,你为何…”
“天之道,视万物为刍狗,妖族守弱肉强食之理,何罪之有?”俞寒感受到体内的灵气被疯狂抽离,饶是她体质特殊能迅速调动天地灵气,此时也觉得难以招架,不愿多做解释。
“九夷,我也想你拥有重来的机会。”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和那话语一齐击落在他的核心。
俞寒一时脱力,咬牙大喊。
【系统!出来干活!!】
……
待那雷声淡去,万籁寂寥,一束天光驱散乌云,如上苍之手撕裂落幕之帷,现出东方的一轮旭日。
俞寒歇了好半晌,才起身去翻凤凰木燃尽的一片残骸。
雄伟的建木消逝了,如今只留下一地狼藉。
她找了半天,终于在黑炭中捏出一片蓝花楹的种子,开心笑了出来。
系统在脑子里抓狂:【笑笑笑,为了这破树烧得只剩五十点功德你还笑!】
唔,虽是高端人才,这安家费也确实贵了点。
俞寒瘪了瘪嘴:“九夷,你可得好好给我打工啊。”
九夷虽肉身消散,但元婴已成,又经雷劫洗礼,心境已是一片清明。
他化形成一男子模样,虚影立在她身前,静静地望着她。
她定是损耗了很重要的东西,才能抵他一生之过。
俞寒第一次见树妖人形,只觉得他气质娴静,身形颀长,一头浅绿的长发装点着碧蓝的楹花,眼眸淡蓝,煞是好看。
“果然还是蓝色更适合你。”她脱口而出。
只见那树妖怔愣半响,待反应过来时,便在刹那间消失了。
俞寒不作他想,摇了摇泛红的种子,琢磨要多久才能把他养大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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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寒顺理成章的收编了这个规模庞大的宗教主义村落,决心带他们回去接受义务教育的洗礼。
她用慧眼筛出心存侥幸的歹人,建出一所监狱又兑了灵田灵山,装那些犯人去劳改。
如她所料,监狱的产业区人力无需成本,价值产量又高,俞寒非常满意。
陈家村接受了众多外来客,已改名叫赤村。
俞寒也将宗门定名为赤门,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红,而且想把红色传遍大地。
天冬和母亲安顿下来,她因骗人受祭的过错被收入了“少管所”接受教育,还被赋予了劳动改造——专门给俞寒做饭。
与监狱犯人不同的是,她的劳动同样可以赚取的工分,换得温饱后还能为母亲换些药材。
天冬对门主心怀感激,每日除了认真功课,便是研究怎么令饭菜更好吃。
如今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给掌门送饭。
酉时一刻,掌门通常都在与神木商谈。
天冬提着食盒奔向那主峰的山林,可见到俞寒身边的陈湪后,又撅起嘴来。
自从回村安定后,这个凶神恶煞的哥哥就总寸步不离的守着掌门大人,不仅不许自己亲近,连饭菜都要亲自尝过后才肯放行,天冬不喜欢他。
系统:【你的童工来了。】
俞寒照例无视系统,摸了摸天冬的头去接那食盒,又被陈湪拦了下来。
俞寒叹气。
那日她用定神珠解了陈湪封印将他送出阵,回宗却一直不见他踪影。
直到她又寻去那溪河边,方见这小孩拄着剑泡在水中,衣衫褴褛,额发染血,岸边堆着些妖怪的尸骨,一直在原处等她归来。
而后就变成了这亦步亦趋的态势。
“陈湪,你和天冬先去用膳,我有要事和九夷商量。”
陈湪看了那树妖一眼,沉默领命,带着天冬离开了。
要事其实要不了一点,俞寒只想好好吃饭。
她打开食盒享受天冬的手艺,“烹饪圣手”的特质确实不俗。
一旁的九夷拒绝了俞寒的用餐邀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进食。
“你那弟子,很是看重你。”
俞寒边吃边摆手,并不想谈论此事:“你如今恢复得怎么样,说好的‘身份证’做得如何了?”
九夷只得由着她转移了话题:“尚可,已经完成了。”
他成了赤村的祭灵,与俞寒签订了终身劳务合同。
这是俞寒单方面告知他的,九夷听不懂什么是“劳务合同”,只觉得她偶尔奇特的遣词也颇有意思。
比如这“身份证”。
俞寒令他用自己的种子为每个赤村人制作一块木牌。
每粒种子天生脉络不同,有了这块木牌,赤村的人就有了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种子归属于他,只要愿意,九夷能感受到与每一个人的联系。
人是很有趣的,九夷眸子里映着俞寒的倒影,她正笑着,向自己递来一杯清茶。
他觉得自己没那么讨厌人类了。
……
赤村原本被俞寒简单划分成生活教学区和耕种劳作区,如今因外村的交融以及人口温饱的满足,竟自主诞生了小型的交易市场。
而九夷的归顺使得赤门周边的妖灵受到了强大震慑,他的种子从曾经的追命咒,变成了赤村人如今的保命符。
待时机成熟,俞寒微调了宗门地势,为赤村打通了周边商路,令村民门自由往来。
受仙人庇护又可安居乐业的桃源之村吸引来大量常驻人口,他们排着队领取那“身份证”,就这么自然地解决了俞寒的劳动力和招生问题。
没错,赤村里所有的孩童都必须学习,学的还不是那凡人的考官进爵,而是仙人界的百类通识。
乡土人家的孩子平常连个书塾都舍不得读,而这仙人的门课却是免费听学,令众人好生稀奇。
于是这“小学”起先是日日爆满,还有许多成人花费“工分”来旁听。
但现在,却是连孩子都开始逃课了。
俞寒正在教祁幼记账。
这姑娘是个难得的三灵根,还有“精通庶务”的天赋,虽然寿命有蹊跷,但俞寒还是打算把她培养成高管。
现下这丫头不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俞寒敲了敲她的额头:“有话直说。”
“…掌门,我是觉得那群凡人太过不知好歹,您给他们机会,命师兄师姐们免费为孩童授课,成人觉得无用也就罢了,现在连孩儿们都开始不去…”思及某事,祁幼红了眼睛:“还,还公然诋毁您,说您和那些世家仙门并无不同,那些仙草灵石都进了自己腰包!”
赤门不许弟子伤及地界内凡人,她今日如此失态,想来是被憋狠了。
“哦,这事啊。”俞寒从容翻着账册,心里琢磨这帐怕是短时间记不完了,得想个法子忽悠公西彦过来干活。
“掌门,您就不生气吗?”祁幼愤愤道。
气啥,俞寒上辈子被员工嚼舌根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她早就习惯了。
“他们说的没错啊,你看这账面上的数,不都是我在支配吗?”
“可掌门,掌门明明是在为赤村谋划!他们这些凡人鼠目寸光,认不清自己拖油瓶的身份,还不如…”
“祁幼。”
她的话被打断了,祁幼看见掌门表情难得严肃,明显对她的话语展现出不满。
她连忙行礼:“弟子知错,请掌门责罚。”
俞寒慨叹:“祁幼,凡人除却仙骨灵根与仙人无二异,但其千百年来文明毫无进展,你可知为何?”
祁幼不解,何叫文明毫无进展?仙人寿与天齐,自可破境踏天,凡人朝生暮死,能有什么作为?
“我猜你现在所想,与你口中的凡人如出一辙。”俞寒不待她反驳:“无非不都是‘我一个凡人修什么仙’,还不如用这时间挖矿种粮,讨个媳妇生个娃。”
祁幼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我只是担心他们毁了掌门大计。如今逃学之势愈发严重,掌门何不加以严惩,如只是轻责,毫不能引起他们敬畏。”
“傻姑娘。”俞寒笑道:“你口口声声念我大计,却一直不知我为何行此‘义务教育’,是不是?”
见祁幼低头不语,俞寒知她向来聪颖,只是一时关心则乱,难得耐心打算教她一课。
她对她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为我颁布一条门令:自今日起,每片矿田以户头积累工分放榜,居榜首前十者可获绩效奖金,自选钱财或灵石。”
祁幼愈发疑惑。掌门总说些新词也就罢了,逃学之事与务工何关,又为何因此事对凡人不罚反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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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哪都有人逃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