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盏摇曳,万烛同燃。
丹红长剑掠过烛芯,星点微微淌至剑身,李俟菩的脑子里传来应庐的跳脚声。
“哇哇哇……烫死了烫死了!”应庐叫得近乎破音。
李俟菩伫立在台案前,剑未出鞘,凌冽的剑气却削掉了卜噬官头上胡乱包裹的残缺纸钱。
烛火卷舐,稍稍一跃,纸钱便从烬边蔓延。
老诡僵在原地,看向颈边的长剑,迟迟没有动作。
“刀剑不长眼,我劝您还是从实招来。”宁松帷抱臂在一旁,“什么叫出不去?您这算是卜卦还是下咒?”
这位生存了不知几千年的鬼古怪得很,自从看到了李俟菩,他那双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人惧怕的东西一样,神色不正常。
是笑也不笑,哭也哭不出来。
先是借了身旁纸人的口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所云,梦到哪句说哪句。
后又断言她们会被困死在这里,身亡命殒。
余愁山听到这个倒没什么反应,宁松帷却是听不得没有由来的诅咒,就算面前的这位是个堂堂正正的算命师,可那又怎样。
这鬼卦也没起,胡说一通,谁信?
但没想到他听闻宁松帷质疑其自身能力,反而说得更加离谱了些,又说她们这般,出门就会立马横死,一命归西。
宁松帷简直要气笑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卜噬官,分明是信口胡诌。
而李俟菩算是知晓了这鬼几斤几两,右腕一凝,在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灵气便阗溢了整间店铺。
这诡物立刻就消停了,只是他那浑浊的眼球在触碰到剑时,冥影即散。
“你主子在哪?”余愁山盯着像是被吓到的老者,率先摊牌。
他却连头也没抬,充耳不闻,只浑身发颤地看着剑,整个头几乎都要埋下去,李俟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屋子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想过他会反驳,会狡辩,会故作姿态,谁料这东西不理不睬,如风过耳般一直低着头。
当真是怪得很,李俟菩瞥了一眼纸人,它退后着瑟缩了一下。
脑袋里又传来吸气声,应庐思想再三,道:“他认得我。”
李俟菩凝视着眼前的老诡。
不对,是认识这把剑。
她轻点剑柄,不谈她现在记忆有缺,对这诡毫无印象,就算是有关系……
等等,这诡若是棺纸人的兵,肯定是会认得这把剑的,何诏亲眼见过应庐化形,难保不会告诉漆灯花。
所以这诡物在淆惑视听。
李俟菩的剑出鞘半格。
灵气溢得更厉害了,诡气与之在屋子里似是抢夺地盘般胡乱飘动,宁松帷描摹了一眼剑身。
许久,老诡抬起头。
他嘴上的纸钱颤栗着抖动,只听到细微皮肉绽开撕裂的声音,火烧过凹凸的脸部痉挛一样地剧烈抽动。
杜口难言,他竟想说出话来。
身旁的纸人见状,神色紧张,挥舞着手想做些什么,却被老诡一掌挥个尽散。
余宁二人的神经一瞬绷紧,李俟菩不慌不忙地施加力气抵住他咽喉,双眼对上之时却不由得一怔。
苍黄眼皮下,藏着尽是看着让人发晕的漩涡,复杂的神色李俟菩压根看不懂。
连应庐都道:“他什么意思?作何这样看着你?”
李俟菩眉心微动。
“你……”
卜噬官才吐出一个字,血水便全浸满了整张纸钱,顺着下颌滴落。
他微张着嘴,用尽全身力气想再说些什么,奈何那纸钱察觉到他急于摆脱的想法,禁锢得更紧了。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急得双手乱指,甚至想伸手去抓那把剑,却被李俟菩一绕,避开了。
褶皱黑斑布满的手停在半空,他慌得几乎要穿过那台案走至李俟菩的身前,全然不顾他的头会不会在下一刻滚落在地。
“作甚?”
李俟菩终于肯开口询问,那诡物也果真旋绕到了李俟菩的侧方。
这东西浑身不对劲,恐有诈。
宁松帷暗暗提起力道,余愁山一个错步,就要出击。
谁曾想,这东西在几人眼皮底下,居然双腿微曲,直愣愣地跪了下来。
屋子狭小,本就不宽裕的地盘站了三个人,李俟菩一时躲闪不及,当头接了个大礼。
宁松帷更是瞪大了双眼,神色震惊,张口结舌没说出话来,余愁山则是表情怪异地看了一眼李俟菩。
“……阿俟,这真是好大一个惊吓啊。”应庐的声音居然出奇地放低了好几格,“你是又惹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恩情?”
李俟菩眼睫颤了颤,没回。
于是,这幅奇怪的四人站位就这样停留了好几秒。
直到宁松帷开口,“不就怼了您几句,要挟了一下,您要是不想死,乖乖交代不就行了?”
“您先起来,何必要折我们阳寿呢?”
原以为这东西是个硬骨头,没想到随便一恐吓就吓破了胆,看来是能轻松套出话来了。
余愁山强硬道:“这位……我们并无恶意,也请您别浪费我们时间。”
老诡的头垂得极低,佝偻着背,那脑袋几乎要磕着地,李俟菩微皱着眉移开几步,脚贴近门槛。
哪知那老诡好似知晓李俟菩的不耐,哆嗦着手够到另只手臂,利落的咔嘣一声脆响,屋子里顿时散满一股子血腥味儿。
他掰断了自己的一只左手。
三人皆是骇目。
“喂,你这是干什么?!”宁松帷被这一瞬间的事儿吓到了。
李俟菩本能地伸出手,却只捞到空气。
诡物的那整条手臂软下来,从指节至衣袖身处渐渐聚成光点,最后化成一张陈旧的木质签牌。
血液成点成串地渗透进木板里,明灭的火光映现在签牌上——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什么意思?”宁松帷被这番行径打懵了,脱口问道,“线索?”
李俟菩望向头低得快要截断的诡物,才短短几秒,从他身上流出的血几乎就要把他跪着的双腿淹没。
不知为何,李俟菩压低声音问道:“你见过他吗?”
“没有。”应庐慢吞吞道,不知在思索什么,“反正我生前是肯定没见过的。”
“生后呢?”
应庐轻笑,“阿俟你真可爱,我生后当然是待在剑里了,怎么见?”
呵,就多余问这一句。
余愁山看了眼断臂的诡物,冷漠道:“水鬼之怨。”
宁松帷仔细打量了眼前这血快流干的诡物,这东西断然不是水鬼,琢磨道:“所以呢,谜底是什么?”
木质签牌上的两行字不大不小,李俟菩瞟至右下角的细标,是一个很难注意到的纹样。
若非跳跃的烛火填补形状,她估计都看不到上面去。
那纹路呈冬芽卵状圆柱形,顶端尖,芽鳞边缘丝状,惟妙惟肖。
李俟菩曾在山下的小径旁见过,是松花。
她道:“漆灯花。”
“你是说,这是棺纸人故意留的线索?”宁松帷道,“我们盘问那么久,人家就只是象征性的玩个你扮我猜?”
“不知。”李俟菩说,“有可能就是个图案。”
现在情势不明,也不知漆灯花是故意引诱她们去做什么,还是这诡真的怕自己魂魄消散背叛了漆灯花。
最诡异的,还是这东西对她的态度,种种行为真的太奇怪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徘徊在心尖。
没等她再想其他,这老诡一把丢掉那签牌,又抬起自己完好的那只手臂,就往眼框里戳。
疾快的速度让李俟菩只能在他即将要戳瞎眼时攥住腕子,宁松帷暗呼一声。
李俟菩身子动得比脑子快,一切未明,这东西居然还想不要命的用自残来换取什么。
这诡物也倔得很,骨头都要被捏碎了还想挖掉自己的眼睛。
宁松帷连忙说:“他这眼球不会又是个线索吧?难怪他不愿意说,漆灯花手段高啊,这么残忍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如果他不是个哑巴,可能线索就不止是在表面的器官上了。”
余愁山冰冷的声线回荡在店铺中,屋外阴风起。
李俟菩侧目,余愁山的脸在蜡黄烛火中,半明半暗。
“那这到底是想让我们跟着他的路走,还是不想?”宁松帷点点台案,“这么隐蔽的手法真是自相矛盾。”
余愁山没做声,李俟菩回头,流淌的血污浸渍她的鞋底。
应庐柔柔道:“小心脚下。”
可李俟菩的心思根本不在鞋上,反倒是跪在地上的卜噬官比所有人的反应还大,弯着腿使劲的往后挪动。
用力得就像自己退却了,血液也会逆流一样。
“为什么?”李俟菩没忍住地开口。
可是,回答她的是诡物挣扎得更厉害的手,他说不了话,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们线索。
宁松帷看不下去了,说实话,这诡物可是一条人命没沾,千年修为,也不知是怎么被漆灯花威胁了做这等要命的事,也真是倒霉。
她一个箭步,欲帮衬着李俟菩,哪知这东西居然当机立断地借着李俟菩的劲儿,将手猛地往后一折!
劲道一空,李俟菩顿感手下这条胳膊断了生机,她惊讶地抬眼。
“你!”
又有新鲜的血液不断涌出,这间店铺快要被腥气覆盖得喘不过气来。
宁松帷堪堪搭在诡物身上的手一振,她同样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诡物。
应庐的声音又传来:“阿俟,我总觉得他神智有些问题,是不是将你认错了?”
李俟菩的掌下失了温度,那条快速枯萎蜷缩的臂膀在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块签牌,她翻过来一看,上面的草字清清楚楚。
“禊春廿九,宜嫁娶。”
落款是“清湾村”三个大字,看起来是一个村庄。
宁松帷道:“好熟悉的名字。”
李俟菩说:“你知道?”
“哦,我想起来了,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曾在刑事那边的卷宗看到过,这清湾村原先是在阳间,不知怎的,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村,到现在都没破案呢!”
“那时候条件没那么好,一些案件线索虽然保存完好,但徒劳无益,找不到凶手,一直悬而未破。”
乌压的天蓦然一声巨响,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外的石路瞬间被浇湿。
常年无雨的阴阳交界处这时竟突然下起了久违的雨。
“奇也怪哉。”应庐悠悠道。
李俟菩没被这雨声吸引注意力,她问:“两者有何关联?”
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字迹,联系却是毫不相干。
那老诡呼吸渐渐薄弱,直至此时,他终于将视线放在李俟菩的身上,停留几秒后,看向染上血迹的那张签牌。
而那签牌不知何时翻了个面,背面也写着字——
“贱本恨人,卿易眼,酬一命。”
宁松帷和余愁山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一时没有出声。
李俟菩问:“替谁换眼?”
诡物看向余愁山,她也跟着望向那处。
余愁山眉头微拧,偏眸侧过身,只见一面刚刚还完好的墙变得坎坷不平,明显是设了机关在上面。
宁松帷一眼便看出了关窍,随意将案上的毛笔掷向书架上的蜡烛,咯吱一声,机关转动,墙面耸动。
不出一会儿,黑呼呼的洞口便呈现眼前。
屋外的雨朦胧,湿气弥漫,吹熄了几只蜡烛。
青灰檐角自成雨幕。
余愁山问:“陷阱,走吗?”
宁松帷说:“当然,不然在这里赏雨?”
闷沉的血光围困住卜噬官,李俟菩问:“那他?”
“卜噬官本就要失其几魄才能参透天命,如今他自断双臂,神智痴癫,已无力回天了。”
宁松帷听到余愁山这样说,脸色浮现有些怜悯的神情。
“唉,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你不用担心,我会去寺庙里给你烧个香的,我从不食言。”
也不知这诡物听没听到。
时间紧,到底还是前方任务重,几人没敢过多停留。
宁松帷在前面开路,余愁山紧跟其后,就在李俟菩落后一步走至那洞口,快要离开之时,还是回首。
水珠裹挟着雾气,店铺外的远处逐渐没了棱角。
那年迈的卜噬官不知何时将身子调了个方位,面朝屋外。
雨下得这样大,他竟像在等一个人。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李贺《老夫采玉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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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功德+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