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是饿醒的。
胃里像揣了只耗子,啃得她心发慌。她费力睁开眼,瞅见的是漏风的屋顶、长满青苔的墙壁,还有身下这堆硌得人生疼、带着一股子霉味儿的破草。
她整个人都懵了。
上一秒,她作为最年轻的讲师,还在大学教室里讲着“微表情与犯罪心理”,台下坐着一群未来的警界精英。因为低血糖,不小心磕在桌子上,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蹲了这古代的牢房?
“哐当——”
牢门铁链被猛地扯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堵在门口,嗓门像破锣:“沈知微!滚出来过堂!还磨蹭,指望爷给你端碗牢饭呢?”
他粗鲁地把她拽起来,推着她就往外走。镣铐沉得要命,磨得手腕生疼。一股子不属于她的记忆也跟着涌进脑子——原主是刑部侍郎家最没存在感的庶女,被诬陷偷了嫡母的宝贝珠子,直接扔进了这大牢。
看来原主是活活冤死的。沈知微心里发寒。不然,也轮不到她来顶这个缸。
刑部大堂比牢房亮堂,可气氛更压人。两排衙役拄着杀威棒,眼观鼻,鼻观心。堂上坐着个年轻官员,穿着深青官袍,模样顶俊,就是那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
萧瑾瑜。刑部主事,出了名的铁面阎王。
“犯妇沈知微,”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盗窃御赐明珠,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沈知微没急着喊冤。饿过头了,脑子反而异常清醒。她习惯性地去观察——萧瑾瑜放在桌案上的食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是不耐?还是……他心里也对这案子存着疑?
“大人,”她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却清楚,“民女没偷。”
旁边的师爷立刻尖着嗓子叫起来:“死到临头还嘴硬!带人证!”
嫡母身边那个惯会来事的钱妈妈,还有个瘦瘦小小的丫鬟春杏,被带了上来,扑通跪倒。
钱妈妈指天誓日,唾沫横飞:“大人明鉴!老奴亲眼看见这丫头鬼鬼祟祟从夫人房里出来,手里就攥着那珠子!慌里慌张藏到她床底下破包袱里了!”
“哦?”沈知微忽然抬起眼,等钱妈妈说完,她忽然轻声问:“钱妈妈,那你看见我用‘哪只手拿着珠子了?”
钱妈妈一愣,立刻拔高嗓门:“我看清楚了,是右手。”
春杏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小声附和:“是、是的……奴婢也看见了。”
沈知微转向萧瑾瑜,微微躬身:“大人,民女自小用左手吃饭写字,去府里找人一问就知道。若真偷了要紧东西,心惊胆战时,反而会用不常用的右手吗?”
接着目光轻轻落在春杏身上,像是随口一问,“春杏,你眼神挺好。那天擦黑,我屋里没点灯,你隔着院子,怎么看清我手里拿的啥,又从哪儿走到哪儿的?”
春杏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就、就……看见了……”
沈知微盯着春杏,语气甚至放轻了些,像在拉家常:“春杏,你进府时,你娘病着,还是求了管家嬷嬷才允你送药回去的,对吧?你是个孝顺孩子。”
春杏身子一僵,愕然抬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沈知微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敲在春杏心坎上:“你可想清楚了。作伪证,诬告主子,按律法,是要割舌头的。你娘就你这么一个指望,你要是出了事,她可怎么活?”
“我……我……”春杏的嘴唇哆嗦得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猛地转向公案,砰砰磕头,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钱妈妈!是她逼奴婢这么说的!她说要是奴婢不照做,就把奴婢卖到最脏的窑子里去!奴婢没办法啊大人!”
“你个黑了心肝的小贱蹄子!你胡吣!”钱妈妈脸色骤变,尖声叫骂起来,扑过去就想打春杏。
公堂上顿时乱成一锅粥。衙役们赶紧上前拦阻,看向沈知微的眼神都变了。
萧瑾瑜叩击桌面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他凝视着堂下那个虽然狼狈却站得笔直的少女。
沈知微无视身后的闹剧,只望向萧瑾瑜,清晰地说道:“大人,真相有时候就像块硬馍,外面裹了层厚厚的泥。找准了缝儿,轻轻一敲,它就开了。”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而人心,往往就是那条缝儿。”
萧瑾瑜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方才开口“钱妈妈和春杏范诬告之罪,处以杖刑。”
沈知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胃里依旧空空如也,眼底却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知道,这顿牢狱之灾,算是暂时熬过去了。可往后的路,是锦衣玉食还是万丈深渊,还得靠她自己去挣。
堂上的喧嚣散去,沈知微跟着萧瑾瑜,沉默地穿过刑部衙门一道道森严的门槛。手腕上镣铐留下的淤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她赢了,洗刷了冤屈,但前路却是一片迷雾。
她被带进一间值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硬木桌,两把椅子,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卷宗和墨锭的味道。萧瑾瑜没说话,只是抬手示意她坐,自己则走到窗边,负手望着外面被高墙切割开的天空。
不一会儿,一个小吏低着头送进来一碗清粥,一个馒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吃。”萧瑾瑜依旧看着窗外,只丢过来一个字。
声音没什么温度,却让沈知微指尖微颤。她没有犹豫,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粥是温的,米粒很少,但足以安抚她痉挛的胃。馒头有些硬,她掰开了,一点点咀嚼。
一碗粥见底,身上总算有了点热气。她放下碗,看向那个挺拔而疏离的背影。她知道,接下来的一句话,可能会决定她在这个陌生世界的命运。
“大人,”她开口,声音还带着疲惫的沙哑,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民女……想留在刑部。”
萧瑾瑜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无波,落在她身上:“刑部,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大人!”沈知微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像有两簇火苗在烧,“公堂之上,您都看见了。我能从细微处辨明真假,能从人心裂缝里抠出真相!这身本事,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只能困在后宅,等着被安排嫁人,然后重复我娘那样憋屈的一生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变得低沉而坚定:“我知道刑部规矩大,知道前路难。但我更知道,若我今天走出这扇门,回到那个所谓的‘家’,等待我的是什么。是下一次不知缘由的诬陷?还是为了父兄前程,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婚姻?”
她指着自己心口,目光灼灼:“我这里揣着的,不是女红绣花的样子,而是能叩问人心的尺子。大人若觉得无用,我立刻就走,绝不纠缠。若觉得还有一分可用,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留在这里,用这身本事,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值房里陷入沉寂。窗外传来衙役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
萧瑾瑜看着她。眼前的女子,发髻散乱,衣衫朴素,脸色因牢狱之灾而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执拗得惊人。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陈述,在争取。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付出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留在刑部,需要名正言顺。更需要……证明你值得。”
他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略显陈旧的纸,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看看。”
这不是新案。卷宗记录的时间,是一年前。
她迅速浏览下去。案卷记载,连续三个月,城南三位手艺出色的年轻绣娘先后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场勘查记录寥寥,几乎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最终以“疑似被拍花子拐带”草草结案。
“这案子有什么特别?”沈知微抬起头,不解。
萧瑾瑜的声音平稳无波:“三个失踪者,皆是家中顶梁柱,失踪前并无异常,社会关系简单,无债务纠纷,无情感纠葛。拍花子为何专挑这类难啃的骨头下手?又为何在第三起之后,戛然而止?”
沈知微重新低头,目光落在那些泛黑的字迹上。卷宗里附着简陋的现场图,还有对失踪者家人、邻居的问询记录。言辞粗疏,逻辑混乱,许多关键点一带而过。
她看得仔细,眉头渐渐蹙起。凭着犯罪心理学者的直觉,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不像随机的拐卖,更像是有特定目标的……筛选。
“看出什么了?”萧瑾瑜问。
沈知微指尖点在其中一份邻居的证词上,那上面写着,最后一位失踪者林秀儿,失踪前几日曾对人抱怨,接了桩“怪活儿”,要求奇特,工钱却给得异常大方。
“这里,”她抬起头,眼神锐利,“记录太含糊。‘怪’在何处?‘奇特’具体要求是什么?工钱具体多少?付钱的是谁?这些都没深挖。”
她又指向现场图:“三位绣娘都是在夜间从自家住所失踪,门窗无损。这说明什么?要么是熟人作案,让她们自愿开门;要么,凶手有极强的能力,能让她们在来不及呼救的情况下瞬间失去反抗。”
她放下卷宗,看向萧瑾瑜,语气笃定:“这不是普通的拐卖。凶手目标明确,计划周密,并且,他有能力让这些具备一定生活经验的成年女子,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悄无声息地消失。”
萧瑾瑜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绷紧了些。
“所以,”沈知微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大人给我看这个陈年旧案,是什么意思?”
萧瑾瑜与她对视,目光深沉如古井:“刑部不养闲人,更不养只会耍嘴皮子的聪明人。你想留下来,想证明你那一套‘看人心’的本事不是歪门邪道,可以。”
他屈指,敲了敲那卷宗,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我的‘投名状’?”沈知微挑眉。
“这是你的考题。”萧瑾瑜纠正道,“找出真凶,或者,至少给出一个能让本官信服的方向。否则……”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知微看着那卷沉甸甸的旧案,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考题。这是萧瑾瑜给她划下的道,也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凭借自身所学立足的唯一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将卷宗重新拿回手中,指尖拂过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能触摸到一年前那些无声消失的冤魂的叹息。
“旧案如陈疮,外面结了痂,内里却还在流脓。”她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萧瑾瑜听,“不把腐肉挖干净,永远算不得痊愈。”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这案子,我接了。”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略显苍白却异常执着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痕。
萧瑾瑜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从牢狱里捞出来的女子,或许真能搅动这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