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然之大方落座,周遭纷杂食客喧闹声此起彼伏,家长里短江湖传闻说什么的都有,而他仿佛充耳不闻,神情专注地注视着眼前咕噜咕噜的粥火锅,不停翻滚的米粒愈发软烂入味,凑近一闻鲜得能掉了眉毛。
唐雪意端坐在一旁,再不敢如往常那般没规矩,甚至都不偷瞄乔四方了,她这位大师兄待人接物如沐春风,满门上下风评极佳,可就一样规矩大得很,她往日里没少被训。
“唐师妹,倒是会找地方,这里菜确实不错。”裴然之一筷子夹起了刚烫好的薄肉片,小碗里蘸料简单只有清酱蒜蓉,再来点葱花香菜就齐了,一入口那肉片嫩如豆腐弹似蛋白,满齿皆是溢满的肉香,更绝是薄薄一片里还有着大米的妥帖落胃,一扫连日赶路的风尘仆仆,人瞬间安稳了下来。
“那是那是,我这不是为师兄师姐们踩好点嘛。”唐雪意笑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雾蒙蒙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
裴然之未置可否,再涮了半盘子青菜,盛了满满一碗粥,此时的粥早已将蛤蜊大虾的鲜美,青菜的清香还有那嫩肉片的肉香汇于此中,撒上些许盐巴胡椒粉,冬日里吃来是暖胃暖心。
“吃吧。”裴然之端到唐雪意面前道。
“多谢师兄!”唐雪意此时就算被气得没胃口,也不敢不吃啊,尝了第一口便觉出其中滋味来了,三下五除二没一会儿就全吃完了,开开心心地自己盛起第二碗来。
“我来这一路听了不少消息,听说师妹要为师父收徒了?”裴然之嘴角含笑,轻饮香茗道。
唐雪意刚端上粥碗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两下,下意识心虚地回头看向乔四方,只听耳边声音响起,“你出来历练数月,仍是未有长进,做事毛躁识人不清,真该在后山禁闭一年半载的。”
“师兄我没有识人不清,他救了我性命的,是个武功高强的好人。”唐雪意毕竟年少意气,自己被责骂也就算了,却容不得旁人说半点心上人的不好。
裴然之依旧弯起唇角笑着,眼眸中则蕴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气,“我没说他不是好人,我只说你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唐雪意被戳破了要害,梗着脖子嘴硬道,“师兄刚来怎知我们的事,我与乔大哥早已情投意合心悦彼此了。”
这话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在旁桌上菜的马陶陶耳中,马陶陶站都站不稳了,脑袋仿佛灌铅般沉重,心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气极攻心直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陶陶!”乔四方吓得赶忙跑了过来,可不巧就差一步,裴然之宽厚的臂膀接住了不断滑落的马陶陶。
此情此景宛如画中人曲中戏,市井闹市里身世清白的武林少侠出手相救,身量纤纤的少女如脆弱的蝶翼般轻颤,般配得令人心惊。
“陶陶的房间在后院。”素来不声不响的赵玉雨开口道,她赶忙带路。
裴然之不敢耽误,一路抱着马陶陶,轻放她于床榻之上,又搭脉看诊起来。这下紧皱的眉头才逐渐放缓,眼神中略带疑惑,抬头一看好家伙,这怎么小小的屋子里有这么多人。
紧跟着他身旁的是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正是他师妹的心上人乔大哥,乔四方脸上虽有不悦却还是焦急地问道,“裴少侠,陶陶这是怎么了?”
越过这位好似要吃了自己的乔四方,就是他那泪眼婆娑的师妹,裴然之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中暗想为了个男人哭,哭哭哭福气早晚被你哭没了。
“你摇头什么意思?陶陶到底怎么了?”乔四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直接薅起了裴然之的衣领子,晃得裴然之眼冒金星,差点也要躺下。
“没没没,没怎么,救命啊!”衣冠楚楚的裴然之就这么几下,头发散了衣带松了,这人哪里是个情哥哥,明明就是个手里带血的煞星,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四方莫急,别把大夫吓晕了。”张清寒一只手看似轻轻搭在乔四方的肩膀上,却压得乔四方一下就坐到了板凳上。
乔四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虽厌烦眼前这人,还是拱手一礼道,“裴少侠失礼了,我方才太过着急,烦请你帮忙瞧瞧陶陶怎会忽然晕倒?”
“好,我再仔细把把脉。”裴然之来不及整理凌乱的自己,就赶忙换了只手把脉,这脉象沉稳有力扑通扑通强壮得很那,他此时却不敢说话了,余光一瞄桌旁坐着两位姑娘,一位是方才引路的那位,一位穿着围裙想必是厨子了。
只不过这两人似乎并不着急,悠哉悠哉地喝起茶来,尤其是那穿着围裙的厨娘,竟然在磕瓜子,她不敢大声磕只得如松鼠般吃得两颊鼓鼓囊囊的,时不时还给引路的那位姑娘一把瓜子。
引路姑娘生怕厨娘噎着,忙倒了杯茶水给她润喉,两人相视一笑笑得甚是古怪。
裴然之心中忽然升出一丝悔意,他不该听了万家帮帮主的话就乱了阵脚,更不该紧赶慢赶地前来,那他就不会今日出现在此,更不会被身后两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盯着,手里还有个根本看不出有病的病人。
他脑海中又闪过方才那两位姑娘古怪的笑,暗道不好,这不会是家黑店吧?
正当裴然之绝望之时,马陶陶悠悠睁开了眼开口道,“然之是你救了我吗?然之你真好。”那声音宛如黄鹂轻啼婉转多情难自抑。
“我……”裴然之一时语塞。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那魁梧的乔四方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房间,甚至将那桌子生生撞出去几尺,裴然之想或许他最不该的就是嘴贱与这位陶陶姑娘搭话,还顺手将她抱到这里。
马陶陶眼见乔四方气跑了,这才慌了起来,急忙甩开裴然之的手,利落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头不晕腿不麻好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乔四方你跑什么啊!”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片刻就没影了。
裴然之现下要是还看不明白,就真是个瓜怂了,他妥妥被人做局了,成为了小情侣眉来眼去闹别扭里最倒霉的工具人。
“诸位谁能解释解释这又是怎么个情况?”裴然之正了正发髻,挑眉道。
“呜呜呜呜呜。”唐雪意抽抽噎噎地在房间里嚎啕大哭起来,她那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初恋就这么没了,连个毛都没捞着。
程六水拉着赵玉雨刚想上前乖乖认错,不曾想被张清寒抢了先道,“小店伙计们闹笑话了,裴少侠万望海涵,你与令师妹小店自知招待不周,不如今夜留下饮尽美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好?”
裴然之不知眼前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却知断是个不可招惹的人物,心疼地看了眼小脸都哭红了师妹,只得叹气道,“戏弄我倒是不打紧,可我师妹年少单纯白白伤了心,你们又当如何?”
“江陵四通八达,好吃好玩的不少,若是裴少侠不嫌弃,我等愿陪唐女侠散心解闷,只要唐女侠消气便好。”程六水上前一步道。
唐雪意咬着嘴唇哭得梨花带雨,别别扭扭道,“那我要吃雪菜大黄鱼,油爆虾还有红膏炝蟹。”
裴然之听了这些菜名心中一滞,这些菜都是他小时候带她偷摸下山去吃的,他知道师妹爱吃便攒了钱去镇上最好的馆子。转眼许多年过去,她怕是早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带她去吃的了,却还是惦记着儿时的味道。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我便做什么。”程六水为了陶陶的幸福,做几顿饭简直是太容易了。
日落西山,杜少仲这厮陪着两位雪窦派的少侠去逛江陵集市去了,而程六水则在后厨忙碌着。
大黄鱼她特意挑的是那大小肥瘦适中的,若是太大煎起鱼来不容易熟,太小了鱼肉少没什么滋味,将那黄鱼处理干净后,在鱼腹两侧各划上几刀,抹上盐巴黄酒腌制片刻,一炷香的就够了。这时的黄鱼腥气早已祛除了大半,烧红的大铁锅里倒上不少油,下姜丝爆香整个后厨满是温热姜香,黄鱼下锅煎个金黄再反面煎好取出。
最关键的便是那雪菜,江陵不似江南,雪菜吃得不多,所幸程六水先前怕走南闯北的商贾们想吃上这口,于是特意备了点此时正好派上用场。铁锅里姜丝和葱段翻炒片刻,便可放入雪菜了,雪菜的咸香不一会儿就炒出来了,煎好的鱼再放回锅中,倒入滚烫的热水大火炖煮,最后再小火咕嘟咕嘟,锅盖焖个两刻钟便好。
一掀开锅盖,奶白的鱼汤鲜美异常,鱼肉软烂,撒上一丁点咸盐,就能出锅了。
张清寒推门进来时,满屋子的黄鱼雪菜香一股脑涌向他,烟雾缭绕中身着粉色衣衫的程六水正精心地将鱼汤盛入汤碗中,翠绿葱花轻撒在其中,宛若点睛之笔。
她心满意足地闻着食物的香气,嘴角微微勾起,激荡起了张清寒心中的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