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存粮见了底,田小暖知道,光靠野菜和糊弄的饭食,只能吊着命,想真正在这个家、这个村子站稳,必须要有更长远的打算。记分员的工分是第一步,而处理好与村里掌舵人马支书的关系,是更关键的一步。
她小心翼翼地用记工分换来的少许白面,掺上一点高粱面,又拿出之前用鸡蛋跟村里小孩换的一小撮红糖,和了一小块面。面饧着的时候,她心里也在反复盘算待会儿要说的话。
糖油饼出锅的时候,那霸道的甜香几乎让周小花走不动路。田小暖烙了四个,金黄油亮,两个留给眼巴巴的孩子,用刀切开放着晾凉,另外两个则用干净的笼布仔细包好。
“我出去一趟,你们在家,别乱跑。”田小暖交代了一句,揣上饼子出了门。
□□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半个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饼子,抿了抿唇,没说话。
田小暖走到马支书家院门外时,正是晚饭后,天色将暗未暗。马支书正坐在院里的矮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神色。
“马支书。”田小暖站在门口,轻声喊道。
马支书抬起头,见是她,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小田啊,有事?”
田小暖走进院子,将手里的笼布包递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没啥要紧事。今天得了点糖和面,试着做了两个糖油饼,手艺不好,给您和婶子尝个鲜,也……也多谢您给我这个工作的机会,让我和孩子有个指望。”
这话说得诚恳,姿态也放得低。马支书还没说话,在灶间收拾的马婶闻声走了出来,看到田小暖,又看到她手里的东西,脸上露出些笑意,但没接,只是看着自己男人。
马支书磕了磕烟袋锅,目光在那笼布包上扫过,又落到田小暖平静却坚定的脸上,沉默了几秒,才对老伴道:“孩子一片心意,收下吧。”
马婶这才接过,打开一看,那饼子烙得实在漂亮,金黄的壳子上还有细微的油泡,甜香扑鼻,她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哎哟,这饼子烙得可真好!小田同志,你这手艺真是这个!”她竖了竖大拇指,“快,进屋坐,喝口水。”
田小暖道了谢,跟着进了堂屋。屋子收拾得干净,墙上贴着奖状和领袖像,透着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规整与严肃。
马支书也跟了进来,重新坐下,没再抽烟,只是看着田小暖:“在大队部干了几天,还适应吗?两个孩子怎么样?”
“适应,都挺好的。多谢支书关心。”田小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小川和小花也懂事多了,就是……唉。”她适时地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抹轻愁。
“有什么难处?”马支书问,语气平和。
田小暖抬起眼,眼神里带着信任与迷茫:“支书,不瞒您说,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战野走得突然,留下我们三个,我这心里头空落落的。有些事,我想问问您,心里也好有个底。”
“你说。”
“第一个,是关于我娘家。”田小暖声音低了些,“我嫁过来前,跟家里闹得不太愉快,他们觉得我……高攀了战野。如今战野没了,我也不知道他们那边是个什么章程,会不会……给您和村里添麻烦?”她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可能的隐患,又把姿态放得很低,表示不愿给村里添麻烦。
马支书沉吟了一下,道:“你娘家那边,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你既然嫁到了我们周家坳,就是周家坳的人,是军属。只要你自己立得住,守规矩,村里就不会让人随便欺负了你们娘仨。”这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但也划清了界限——前提是田小暖自己得立得住。
田小暖心里稍安,知道这是得到了一个初步的承诺。她感激地点点头:“有支书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问出了第二个,也是她更关心的问题:“还有……就是战野的事。我知道部队有纪律,不该问的不问。可我这心里……总是不死心。他……他当时执行任务,真的……一点消息都没了吗?哪怕是一点旁的消息也好……”
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未亡人最后的希冀与哀恸,眼眶微微泛红。
马支书看着她,目光深邃,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长。堂屋里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战野是个好兵,是咱们周家坳的骄傲。他的事,是机密,我知道的也不多。”他话锋极其隐晦地一转,“不过,有时候,没有消息……未必就是最坏的消息。组织上对待烈士……和因故失联的同志,程序上,也会有些细微的差别。”
田小暖的心猛地一跳!因故失联!程序上有细微差别!
这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某种可能性!周战野可能没死?只是失联?所以抚恤金虽然发了,但后续或许……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没有追问,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哽咽:“我……我明白了。谢谢您,支书……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她适时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马支书看着她这副样子,语气缓和了些:“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坚强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这才是对战野最大的安慰。”
“我知道。”田小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支书,还有最后一件事。部队发的抚恤金,我一直没敢动,心里乱得很。我想着,这笔钱是战野用命换来的,得用在刀刃上。一部分拿出来应急,安家,给孩子添置点必需品;剩下的,我想找个稳妥的法子存起来,将来供孩子们读书、或者应急用。您看……这样安排成吗?”
她没有透露具体数额,只说了打算,既显示了她的规划,也表达了对他意见的尊重。
马支书赞许地点点头:“你能这么想,这么做,很好!不胡乱挥霍,也不一味死守,知道轻重缓急。安家、养娃、谋划将来,这才是正经过日子的道理!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得到了马支书全面的肯定和支持,田小暖此行的目的已全部达成。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马婶把她送到院门口,还热情地让她有空常来坐。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夜风微凉,田小暖的心却跳得很快。手里的糖油饼送出去了,换回来的,是马支书隐晦的维护、关于周战野可能“失联”而非确定牺牲的惊天信息、以及对抚恤金安排的肯定。
周家坳这扇看似紧闭的门,已经被她用两个糖油饼,巧妙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而门后的世界,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也……更有希望。
她抬头看了看稀疏的星子,加快了脚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