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污的洪水越来越严重。
水面倒映着大家扭曲的脸,也倒映着今我。
今我站在面包店的屋檐下,低头看向水面。水面晃动,映出自己的脸,但水面浑浊,映不出清晰的影像,只有扭曲的光影在摇摆。
今我蹲下来,伸出手指轻轻点向水面,指尖离那倒影不到十厘米。总觉得哪里不对。念头如这城市的水:“这脸真是我的吗?”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她甩了甩头,将这奇怪的念头甩开,像甩掉发梢的水珠。
“洪水越来越大了,这下连魔法大会都无法举办!”阿吉沙的语气充满惋惜。
过了一会儿,发现今我没回话,试探着叫了一声今我的名字,还是没回复,似乎在发呆。
发呆?!这事是跟你没关系是吧?!
阿吉沙忍不住用力戳了戳今我的肩膀:“大魔法师沃特尔宣布了,谁能解决这场洪灾,谁就是本届魔法大会的冠军。”语调里带着点隐秘的鼓励,“冠军就能成为大魔法师!”
今我总算点点头,揉了揉肩膀。心里像踩空了一级看不见的台阶。
冠军,拥有出城的资格。
阿吉沙说完话就背对着今我,继续站在工作台前。肩头随着揉面的动作微微起伏。她脚边的石板地上,同样积着一两厘米深的浑浊,水面漂浮着干面粉和碎麦麸。那团面团在阿吉沙的手下呼吸。阿吉沙的动作虔诚,仿佛不是在揉面,而是在安抚一个生命。
那双沾满面粉的手,每一次的按压折叠,都会使得那些围绕在工作台四周的积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随着双手揉捏的节奏,缓慢地向面团汇聚过去。水流如同最忠诚的仆从,爬上工作台的腿脚,最终被那团柔软的“海绵”一点一滴地吸收进去。
“阿吉沙!你看到了吗?”今我盯着那团不可思议的面团和它周围被驯服的积水。
阿吉沙闻声转过头,脸上沾着几点面粉,她冲今我露出一个腼腆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我看到了,发酵也是魔法!”
“阿吉沙,这水不像是单纯的水。”
一个不会揉面包的水魔法师不是好的水魔法师。所以阿吉沙她对水、对发酵、对变化有着本能的敏锐。她停下手仔细打量那片浑浊。打量水面本身。有绵绵不断的小气泡升起再破灭。
“它在发酵?”阿吉沙喃喃自语,她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舀出一小勺自己培育的酵种,投入那片污水中。
那块投入水中的酵种瞬间活了过来,贪婪的疯狂吸收周围的污水。酵种的颜色迅速从米白变成灰黑,体积在几秒钟内膨胀了数倍,变得像一团不断蠕动的脏得不行的棉絮。浑浊的水流被它虹吸般扯动,甚至在水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我的天!”阿吉沙和今我同时惊呼。
“酵母能吃洪水!如果我们有足够多的酵种……”今我说。
“我们可以让那些水,都变成巨大的面团!”阿吉沙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用面包师的魔法!”
市政厅前的临时救灾点,原本是公共浴池,如今一滴水也没有。
“取消了?连魔法大会都办不成了?”
“这该死的!要我说,就该把那条恶龙斩杀!”
“大魔法师们呢?他们不是能呼风唤雨吗?都干什么去了!”
“完了,晨露城完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滑坐下去,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孩子的小手徒劳地去擦母亲脸上的泪水。
人群边缘,一个身影轻轻拨开拥挤的人潮,如同水流分开礁石。脚步从容不迫,走向那对哭泣的母女,走向那片绝望的焦土。
是今我。人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牵引,嘈杂声浪低落下去。今我轻轻蹲下身,目光与那哭泣的妇人平齐。
“嘘……”她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妇人,只是在她和孩子面前缓缓拂过,带着一种令人安宁的韵律,“看看我。”
妇人红肿的泪眼茫然抬起。今我的手腕灵巧地一翻,一朵洁白娇嫩的花凭空出现在她的手指间。纯净的白色和鲜活的生命气息,在这片灰暗绝望的背景中,耀眼得如同神迹。
妇人忘记了哭泣,怀里的孩子也伸出小手,好奇地想去触摸那朵凭空出现的花。今我微微一笑,小心地将花朵别在妇人微乱的鬓角。接着,她站起身,面向广场上所有或惊愕或茫然的眼睛。
“魔法大会取消了?”她开口,自问自答,“是的,因为晨露城现在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她坦然地承认困境,这反而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了几分。
今我和阿吉沙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忐忑,脸上堆起魔术师登台时那种惯有的神秘笑容。
“晨露城的市民们!”今我的声音借助一个简单的铁皮喇叭荡向四周,“绝望的时刻即将过去!今日,水魔法将回应它真正眷顾之人的召唤!”
今我张开双臂,努力模仿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魔法师们睥睨众生的姿态。台下,是无数道目光。
阿吉沙就站在今我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换上了一件临时改出来的缀着廉价亮片的斗篷,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陶盆。盆里正是她准备好的酵母。今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盛满不安,但是一步也没有退,眼神只跟着今我走,只看着今我。
“别怕,阿吉沙。”
今我发出一声夸张的呼喝,同时隐蔽地朝台下某个事先瞄好的积水处扔了一颗蜡丸。蜡丸入水即溶,里面包裹的蓝色颜料晕染开来,在水面上形成一小片蓝光。这拙劣的障眼法,此刻成了点燃观众情绪的引线。
“看啊!水魔法在共鸣!”今我的声音充满煽动性。
昨天发现了酵母的厉害之处后,她们倾尽了面包坊所有的面粉储备,甚至搜刮了邻居家能找到的所有面粉和麦麸以及蜂蜜等等任何能作为酵母粮食的东西——这都依赖于阿吉沙面包师的优秀!阿吉沙将她的酵种分成无数份,混入大量的面粉和水,在今我的帮助下,揉制出无数个拳头大小的酵种面团。
此刻,一个个饱含生机的酵种面团被二人精准地投入高台下的积水处。
奇迹在上演。
被投入水中的酵种面团,疯狂地吸收着污水,体积以恐怖的速度膨胀。
嘶嘶——微小生物在呼吸。污水被这些贪婪的生物海绵迅速吸走。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二人走下高台,往街道上跑去,不断投掷出酵母面团。原本在高台下的观众也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奔跑起来。
居民们推开窗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街道上不再是恐怖的污水,而是一片不断膨胀的巨大灰白色沼泽。散发着古怪气息,但水位确实在飞快地下降。建筑的的根基都露了出来,原本被困在水面上的物品现在漂浮在这片活的面团海洋上。
“是面包在吃水!”有小孩儿大声喊道。
“是阿吉沙!面包坊的阿吉沙!”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人们看着那片吞噬洪水的面团,眼中混杂着好奇和恐惧。
然而,奇观之下危机暗藏。
阿吉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发现自己低估了洪水的水量和酵母被催化后的力量。膨胀的速度远超预期,那片巨大的生物面团正在失去控制,它不再只是吸收洪水,内部的发酵反应产生了惊人的热量和气体。
灰白色的沼泽表面鼓起无数巨大的气泡,发出如雷的咕噜声,整个面团如同沸腾般剧烈起伏,变得极其不稳定,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旦失控炸开,裹挟着高温气体和**物质的冲击,将比洪水本身更具毁灭性。
“今我!!”阿吉沙嘶喊,声音带着哭腔,“太多了!发酵太快了!控制不住了!”
今我正站在一片沼泽边缘,感受着脚下传来的震动和灼热。
用酵母吸收洪水是奇观,但无法控制的发酵,就是灾难。怎么办?如何给这场奇观降速?
今我的目光急速扫过周围。
废弃的引水渠?来不及了!
魔法?没有!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座废弃高塔。巨大的砖石结构,有着复杂的通风烟道。
“阿吉沙!听我说!”今我大喊,语速快得像在和脚下的面团进行逗和捧,“我需要你把面团引向高塔。”
“引过去?那会……”
“相信我!那是唯一的泄压阀!”今我的声音斩钉截铁,“用你的水魔法,像引导面团发酵方向一样,引导这片沼泽的流向!一点点就行!剩下的交给我!”
阿吉沙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的双手仿佛在揉动一个无形的面团。意念艰难地探入那片沼泽,不再是催化,而是尝试着安抚,引导着发酵产生的气压和膨胀方向,在惊涛骇浪中调整一片帆的角度。
与此同时,民众们也伸出了手,用自己微弱的水魔法进行一些小面团的引导。
今我冲向高塔。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条管道——她曾在这里练习过下雨的魔术。她用尽全身力气,用找到的撬棍,哐当哐当地砸开一个又一个门洞。
今我将能找到的所有废弃管道,有些甚至是她以前改造失败的道具,连接起来,临时搭建起简陋的导气管,一端插入剧烈涌来的面团下方,另一端导入高塔内。
当第一股带着强烈发酵气味的气流,顺着临时管道冲入高塔,面团发出了呼啸声。
巨大的空间容纳了涌来的面团,厚实的砖墙吸收了部分热量,复杂的管道疏导了高压气体。涌进来的面团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内继续发酵,但压力被分散。爆炸声在塔内响起,但被厚重的结构锁住,只震落簌簌灰尘,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
随着最大的面团已经解决,更多的小面团也被引导而来,涌入一个又一个被今我砸开的门洞。街道上,那片失控的灰白色沼泽被转移,被这座城市所消化。
当最后一缕失热气从断掉的高塔顶部冲入天空,当城区的街道终于彻底摆脱了那膨胀的灰白噩梦,只留下被冲刷干净的湿痕和空气中如面包刚刚出炉般的气味时,今我和阿吉沙在高塔处汇合了。两人精疲力竭,滑坐在地。
阿吉沙看着眼前仍在微微呼吸着的巨大“面包”,又看看身边同样狼狈不堪的今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今我也笑了,疲惫却明亮。她看着那团史无前例的“面包”,轻声说:“瞧,阿吉沙,你的魔法它吃掉了洪水。”
洪水彻底退去,只在低洼处留下一些湿润的痕迹。而空气中弥漫着酵母的气息。
为了庆祝灾难的结束,市民们举办了晚会。许多人手中还捧着一个用纸包裹的东西。
广场边缘那里,几个孩子正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散发着麦香的小面包——那是从高塔里清理出来的。孩子们将面包掰碎,撒向各处泥土里。
那些被撒下的碎屑,很快引来了小鸟,它们欢快地啄食着。一些面包屑落入泥土中,被土壤分解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