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辛安的舅舅是一个极度无神论者。
他不相信世上存在任何鬼神,在他眼里,人对神鬼的想象,就是左右脑互搏,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
人相信当亲友死了以后,会有“地下世界”,死亡的人生活在下面,要依靠活人在上头烧纸钱,来做那个世界流行的货币。
他们甚至还幻想一个人死之后,就自动成为了阿拉丁神灯,有了能够实现活人愿望的能力,就和公园或者商场里搭建的许愿池一样的,当然许愿的方法不同,一个是丢硬币许愿,一个是拜香的时候许愿。
一般是很通俗的愿望:什么保佑今后能赚大钱,孩子学习成绩好,能考个好学校,活着的人身体健康什么的。
人在世上,总会想要一个心里安慰,这很正常,但是最不让舅舅理解的是,人又设定了转世投胎这一个说法。
这就意味着,人死了之后,是要喝孟婆汤,转世投胎到另一个家庭——意思是重新回到这个世上的。
那这和上坟的这个概念就明显冲突了。
人既然都转世去了,那意味你哪怕来上坟一百次一千次,也不会有魂魄从地下世界上来,给你“实现愿望”的。
那么,你每次来祭拜的,是一具空壳?还是你自己?
舅舅充分地明白,他是来祭拜,是为了自己好名声。
他是唯物主义者,相信人定胜天,鬼神一流都是古代控制人心的东西。
但就算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会真去和别人分辨。
没办法,他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整个社会可不这么想,真把心里话说出来,不但得不到别人的赞同,反而可能会被有心人安上连母亲的坟都不上的“不孝子”的罪名。
他是生意人,懂得趋利避害,对他来说,再不情愿,再觉得没有意义,还是要来,这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底。
心里想想,还是真憋屈,尤其是来上坟的路上,有人还挡了自己的路,他实在没忍住,就说了那么一嘴。
而开了这么个口,就跟挡了多年的洪水坝终于决了堤,止也止不住,竟然还滔滔不绝起来。
他边走,边和舅妈在说,认真到几乎忘我的地步,以至于乍一眼看到吕辛安,还被她吓了一跳。
舅妈是个体面人,知情识趣,立马上来给自己的丈夫打圆场:“辛安啊,怎么你要来都不和我们说一声,你要是早说的话,就留在我们那吃饭,吃完一块过来好了呀。诶哟,这是你的朋友吧?你看看,多好的朋友啊,这是工作日吧,还特意陪你过来,真是难得。”
范姐在职场多年,什么阴的阳的损的招都见识过了,这点子阴阳怪气要是没听出来,这么多年还真就白干了。
她就算没在吕辛安嘴里听过这所谓的舅妈,但身处的位置摆在那里,很多消息,不用打听就知道。
比如听说吕辛安这个的舅妈,是她舅舅的第五任,本来是养在外面的,后来肚子大了,靠肚子里的球上的位。
她皮笑肉不笑,本来还对经历过生育的女性抱有怜惜和同情的,这下一扫而空,彻底没了。
她直接当着所有人面问吕辛安:“这就是你上次说的,留你吃饭,结果背地里和别人说,是你故意赖着不走,还吃相差,把肉全抢光吃了,没给她女儿留一口的人?”
“啊?”吕辛安记得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范姐你怎么……啊!疼疼疼!范姐,你为什么掐我。”
范姐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骂她:“蠢东西,你那天自己喝醉酒,自己说的都忘了?!”
吕辛安还想狡辩,但舅妈听见范姐这么说她,也不管两人在咬耳朵,说悄悄话,直接冲上来开骂:“吕辛安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在人背后这么说过你?我跟你说,做人得凭良心,我好心招待你吃饭,不求你感恩,但起码不能倒泼一盆凉水,好歹也是亲戚,有你这么做人的不啦!”
她这一下子炸毛,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扑上来咬人了,吕辛安连忙比了一个淡定的手势:“舅妈,咱们先冷静下来,好好说。这么多外人都在看着呢。”
可人家什么都听不进去,觉得吕辛安执意跟她对着干,要揭她的台,直接说:“外人看着?你也知道丢人了?没事就在朋友背后乱嚼舌根,只有那些没有家教的人做得出来。果然,老话说得没错,没妈的孩子,就是要少一点教养的。”
在听到没妈的孩子的时候,吕辛安还没说什么,范姐二话不说,也不管这是有钱人家的娘们,直接扑了上去。
“你大爷的,说谁是没妈呢!说谁没妈呢!”
是标准的女人打架。
抓头发,用脚踹人,舅妈也不甘示弱,也迎击回去。两人就这么扭打在了一起。
吕辛安和毛小毛把人拉开的时候,范姐已经打红了眼,误伤了毛小毛一脚。
她的头发都被抓乱了,和鸡窝有的一拼,脸上多了几道指甲划伤的红痕,腿上好多个灰灰的鞋印,加上白色的裤子,更加显眼了。
当然舅妈那头也没好到哪里去。
“战况”半斤八两,但人家还记着数呢,觉得少踢了一脚,作势非要再来踢,被周围的群众好说歹说,给拦住了。
舅舅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是个要脸的人,但老婆肯定是没错的,这事,那就是吕辛安的错,谁让她把这抽风的朋友带来的?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哪里还有祭祀上坟的心了,直接改法制节目了,要告范姐。
以舅舅的财力,聘请的律师都是顶级的,以范姐的预算,聘请的律师,百分十九十九是打不赢官司的。
这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今天即将收到控告已经够糟糕的,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范姐突然开始肚子疼。除了疼痛之外,还隐隐伴有下部出血的状况,把白色的裤子都染红了。
范姐这个人有着非常割裂的部分,人很彪悍,但是例假很温柔。每回来例假,都不痛不痒的,问就是没感觉。
吕辛安和毛小毛同时联想到这,毛小毛立马抱起范姐,冲向停车场,吕辛安紧跟着在另一头拨打交警的电话,进行即将闯红灯的报备。
也是天佑范姐,附近刚好有一位巡逻的交警,接到线报,立即回合,拉响警铃开路。
到医院的时候,果不其然,那是先兆流产,还好送来的及时,孩子勉勉强强保住了。
吕辛安连忙打电话给舅舅,告知了这件事,想要他撤销控诉。
但她没想到,舅妈那头已经恼火了,甚至觉得,范姐就是知道这个孩子要保不住,故意拿孩子来讹她,总之,想要撤销控诉,是绝对不可能的。
吕辛安进行了一次失败的谈判,等到范姐从急救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煞白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范姐对吕辛安熟的不能再熟,撅个腚,就知道她放什么屁,坐起身来就往她头上赏了个“糖炒栗子”。
这“栗子”是认识了四年一来最重的一次,跟在北极冷冻过似的,又硬又疼。
吕辛安怔怔地看着范姐,说不出一句话,范姐却对她嗤之以鼻,拉着她的手,捂在小腹上,“你未来的干儿子/干女儿,在里头结实着呢,TA不是容易欺负的,我也不是。管你那舅舅来什么律师函,我照接!”
范姐这个刚从手术室出来的人,自己病恹恹,还想来安慰她这个一点事儿都没有的人。
吕辛安鼻子一酸,又怕范姐看了担心,连忙借口有事出去了。
她出去透气的时候,遇到了舅舅的律师,因为之前拜托过他打过官司原因,私下就认识了,但他是拿舅舅的钱办事的,不好多说什么,就把文件交给吕辛安,叫她代为转交。
吕辛安抽开文件看,那是一份对范姐的指控,包括但不限于对话,和详尽的互殴过程,甚至还有当时围观群众的证词。都是复印件。
里面还有一份监控视频的二维码。
吕辛安扫了一下,那是墓园的监控,正好把范姐先动手的画面拍得一清二楚。
不得不说,这律师给的东西不规范,但却具有威胁性。
舅妈的要求附在最后一页,要范姐下跪道歉,外加五百万元的精神损失费。
这种要求,想想就知道,范姐看了,根本不会搭理,只会气得直接把这文件撕了。
吕辛安没把文件拿上去,她先打了舅妈的电话。
接是接了,嗅觉灵敏得很,还没开口就知道是来求情的,丢下一句,“按文件上的办,否则免谈,”立马把电话挂断了。
后面再打,就直接拒接了,看着架势,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吕辛安不死心,又打电话给舅舅。
结果还是舅妈接的,语气里,透露出嘲弄:“辛安啊,你舅舅说了,我们才是亲戚,你要是再给那个女的求情,帮着外人,你舅舅说啊,以后啊,他也不打算认你了。”
外人?对于吕辛安来说,范姐可不是什么外人。
吕辛安:“舅妈,你先冷静冷静。我知道你肯定不痛快,也肯定有气,但是我朋友现在是孕妇,肚子里还有一条人命,已经住院了,不能再受刺激。而且她这么做,都是为了给我出气。你报仇,也得报对人不是吗?现在我来你家,我给你出气,你怎么打我都可以,想怎么对我都行。求你,算我求你,舅妈,饶了我朋友。”
舅妈冷笑:“给你出气?你在我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没有,舅妈对我很好,是我自己嫉妒,嫉妒舅妈年轻漂亮又有钱,和朋友在你背后乱嚼舌根,是我的不对。求你了舅妈,真的,别起诉我朋友好吗?”
“不好,”舅妈说,“只要她不按文件上做,我就要起诉她,我爸妈都没打过我,她凭什么敢打我?你以后也别跟她来往了,这么一个说几句就会动手的人,脑子肯定有病,你还记得你妈怎么死的吧?都说子随母的,你到时候可千万别像你妈一样啊。”
说完,又挂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