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皇帝没有召见他们,对修订两界守则的事只字不提,宋苓几人开始暗中调查皇帝和魔域暗中勾结一事,司晏楼着手准备突破。
其实她很想直接去问靳难臣,毕竟他现在八成就是去魔域开疆拓土去了,对这件事说不定会知道个一星半点。
但要是开口问他,就等于明摆告诉他自己什么都知道。
这一件事又要牵扯上许多,还不如一直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来的划算。
再者,她也确实没有时间考虑这些。
元婴期作为修仙者的一个分水岭,其雷劫凶险万分,而且波及范围大,这两天她一直在搜寻合适的渡劫地点,总算是找到了一处人迹罕绝的地方。
那是一处荒山,山中多野兽毒草,所以百姓们都不靠近那个地方,这恰好方便了司晏楼,她简单排查了一遍,就不再压制自己的修为,引来了天劫。
荒山上空,天骤然阴沉下来,雷光在其中游龙般穿梭,然后毫无征兆的狠狠劈下。
这一场雷劫比修仙界任何人的雷劫都要凶猛,惊动了不少人暗中观察。
元时奕看了看一旁脸色紧绷的靳难臣,忍无可忍:“我说你够了,放着一堆事不做跑出来,就为了来看你徒弟渡劫?”
靳难臣道:“徒弟突破,师尊本来就该在一旁护法。”
元时奕双手抱臂,指尖轻敲胳膊,似笑非笑:“护法,哦,那有本事你倒是现身啊,躲在这里偷看算什么护法?”
靳难臣没理他,元时奕瞥过去,才发现他全神贯注的盯着司晏楼那边,恐怕都没听他在说什么。
元时奕:“……”
靳难臣看了半晌,语气心疼:“瘦了。”
根本一点变化都没有好吗!
元时奕冷哼一声,不再自讨没趣,开始百无聊赖的数着一旁暗中观察的修仙者有多少人,一边数,一边盘算着这个人什么时候杀掉,那个人什么时候弄死……活像阎王点卯。
点着点着,他突然眼睛一亮,拍了拍靳难臣的肩:“刚刚看见一个人,感觉背影很像你师尊啊。”
靳难臣侧身躲开,先是道:“别碰我。”
然后问道:“你知道我师尊什么样?”
元时奕笑的兴致勃勃:“当然,你师尊杀了我师父,我怎么可能忘记他。”
靳难臣住嘴,心里有些后悔问了这一句。
元时奕冷笑道:“我还要感谢你师尊呢,要不是他杀了我师父,我现在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更别提全须全尾的站在这了。”
靳难臣向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人,大概是已经离开了。
杜荀鹤其人清正温雅,修仙界大多数人走的都是这个仙气飘飘的风格,有些相像也不奇怪,靳难臣没有多想,将注意力重新移回司晏楼身上。
一阵雷鸣电响,劫雷将司晏楼的身影完全吞没,许久之后,她的身形才重新浮现出来,样子十足狼狈。
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伤痕累累,但步伐还算沉稳,她似乎对这些暗中窥视的目光一无所觉,脚踩上剑,御剑离开了。
离开前,她微微偏头,视线在靳难臣两人站的地方扫了一眼,又很快收回。
靳难臣下意识向着她的方向追了两步,眉宇忧心忡忡。
元时奕拦了一下:“你不是说看完渡劫就走吗?而且她看起来不挺好的,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还能直立行走。”
靳难臣道:“满满性子要强,伤的再重也不会让人看出来,上次在惘生秘境伤的几乎灵府破碎,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越说越焦灼,来回走了两步,道:“我必须得去看看她,她自己一个人,说不定连药都不上。”
元时奕道:“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行走三界谁不会受些伤?只要没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真觉得没事,魔域恶人云集,血腥的场景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他早已见惯厮杀。
靳难臣也是魔域出来的,这些应该很清楚才对,元时奕不明白靳难臣为什么现在这么大惊小怪。
可他又阻止不了,只好道:“快点回来。”他顺便去看看能不能杀几个漏单的修仙者。
话音还没落下,面前的人就消失不见了。
元时奕冷笑一声,懒得再管这个恋爱脑。
靳难臣一路不远不近的跟在司晏楼身后,看着她隐匿身形悄无声息的回到皇宫,掏出伤药绷带,觉得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过了这么久,伤口和衣服早就黏一块去了,司晏楼面无表情撕开,将手上已经可以称为破布的衣服丢到地上,灵火一烧,就连灰都不剩了。
本来已经有些干涸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又冒出鲜血来。
靳难臣止不住的心疼,不忍苛责徒弟不爱惜自身,只好怪他自己不够负责。
本就如此,他身为师尊,理应时时刻刻在满满身边护她周全。
司晏楼低头看着绷带出神了一会儿,随后开始上药,动作迅速,这种药粉撒在伤口上是很疼的,司晏楼却仿佛没有痛觉一样,表情甚至有些……快意。
就像是行尸走肉的人,突然大喘了一口气,醒过神来,在这片刻清明中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这种快意在她伤口的映衬下甚至显得有些扭曲。
这不对。
靳难臣想。
他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从没想过司晏楼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
他知道缺失主魂的司晏楼在司家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主魂呢?他以为主魂也在不知名的地方过的很好的。
不然她为什么总是言笑晏晏,无论什么时候都特别开心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因为幸福,又会是因为多大的痛苦,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靳难臣大脑仿佛生了锈,心中一阵阵茫然,他目光缓慢的跟随着司晏楼的动作,思维却一片空白。
等靳难臣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元时奕面前。
元时奕衣服上血迹滴答滴答朝下落,他低头擦着长刀上的血迹,随口问靳难臣:“怎么失魂落魄的?”
靳难臣喉结滚了滚,嗓子干涩的不像话。
他觉得愧疚,身为师尊,居然从来没有发现过徒弟的异样,自以为喜欢她,却连她到底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以前过的不好。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靳难臣就感觉自己要疯了。
元时奕问了许久却没得到回应,有些不耐烦的抬头扫了一眼,随后视线定住,惊道:“你……哭了?!”
靳难臣没哭,只是眼有些红,他撇过头去,低声道:“没事,走吧。”
另一边,司晏楼缠好绷带,从储物戒里重新找了件衣服穿上,衣袍一如既往的华美精致,她盘腿坐下,意识逐渐潜入识海。
刚来这里的时候811给她看过前世记忆,但那份记忆残缺不全,她突破元婴后,突然发现这份记忆变完整了,就想趁机看看有没有什么有关杜荀鹤的线索。
这就是司晏楼和杜荀鹤交锋目前唯一的优势了,她知道杜荀鹤有两世记忆,杜荀鹤却并不知道她也有。
找了一圈,司晏楼睁开眼。
上一世的那个司晏楼被保护的太好了,一直到最后都活在司家给她搭建的象牙塔里,什么也不知道。
那个她……纯真、善良。
司晏楼罕见的有些恍惚,她抬起手,从虚空中抽出自晦剑,摸到那冰凉坚硬的剑身,才有些回过神来。
司晏楼曾经也是那样的人,她知道靳难臣也是。
但是善良的人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环境来保护她,这种善良就会变成利刃。
利刃是用来伤人的,既然无法捅向别人,就只会创伤自己。
司晏楼是被收养长大的,养父母并不富裕,她年幼时就非常懂事了,能够理解所有人的难处,并体贴的予以理解。
这种高度的共情能力让她甘愿一步步退让,可是她理解别人的难处,别人却不会理解她。
如果不退让,似乎对不起养父母,可是一再退让,又似乎对不起自己。
她知道养父母深爱她,所以她无法恨。
可是他们的行为,又让她无法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司晏楼都认为,爱是让人痛苦的情感。
它把司晏楼日日夜夜绞入其中,让她日益扭曲。
她想抛弃这些无用的软弱的情感,用冷血来保护自己,可是与生俱来的善良又让她痛苦万分。
一边无法接受自己长大后变得冷血无情,一边又再也不想自己被任何感情伤害,司晏楼的心被反复拉扯,直至扭曲。
她的理智和感性仿佛碎成了完全无关的两块,无论是哭时还是笑时,都有一个完全理性的自己在冷眼看着,毫不受影响的计算一切。
那种善良,也变成一种病态的执着。
曾经看到苦难时自然而然的同情,扭曲成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她依旧会动容于任何可怜的人和事,这种动容却因为那个理性的自己显得虚假可笑。
她开始感受不到情绪。
她依旧会开心会悲伤,可是这些情绪比起感受,更像是一种反应。
当她看到悲伤的事情时,不再是因为同情而感到伤心,而是想,这时候该感到伤心了。
她观察着周围的人,为自己挑选上人们最喜欢的面具戴上,变得开朗乐观。
这样一来,好像真的能感到些快乐了。
虽然那是虚假的,转瞬即逝,可是只要不停的让自己这样,这虚假的快乐就能一直维续下去。
她在这面具中日益迷失,连自己都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到靳难臣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和她一样的人,被善良折磨的人。
如果说这世间她会爱一个人,那这个人只会是他。
可对于上一世的那个自己,她却无法不怨恨。
明明是同一个人,凭什么她幸福美满,她却狼狈不堪?
所以她来到这里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回过司家。
她怕看到这些人,就会想到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守着可怜的体贴和善良,只会默默流着泪,反复在内心问自己。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司晏楼五指收紧,又在伤口崩裂前一秒放松,恢复了冷静,闭目修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