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坐落于南疆,宗内大小共计一十二座山峰,翠屏叠嶂,云雾缭绕,一派风流旖旎景象。
宗内弟子多以双修之法入道,讲究的是恣意纵情,魅惑天成。故而每一座山峰,无不莺声燕语,媚色生香,业绩斐然。
所谓业绩,自然是看能勾得多少修士魂牵梦萦,或是引得多少英才俊杰拜倒在石榴裙下,祈求哀怜,共参欢愉。
当然,这些与排行最末的沉鱼峰没什么关系。
作为业绩常年垫底,且穷得荡气回肠的师门之耻,沉鱼峰上弟子出门,提一句自己是合欢宗的,都算是玷污了师门的赫赫威名。
究其根源,问题全出在峰主沈荷身上。
沈荷此人,年岁不详,据说来自某江。外貌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容貌清丽柔弱,眉宇间总笼着一抹病气,身子骨薄弱,风一吹就能倒。
但在宗内却是个有口皆碑的奇女子。
她对合欢宗那一套堪称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人生三大爱好是:拨算盘,捡孩子,以及给峰上所有活物做媒。
从她捡回来的弟子到后山开了灵智的野兔野猪,都在她的姻缘撮合名单上。
不过捡回来的弟子虽多,但大部分到了通晓人事的年岁,都不愿意留在合欢宗。
是以这些年,常住在沉鱼峰上的,连带沈荷,沈祭雪,沈二十三在内,统共也就六个人。
二师兄沈溪,三十多岁,身形清瘦,面容平庸。负责峰内一切杂务,性格温吞,厨艺高明。
沈二十五和沈二十六,是一对十二三岁的双胞胎兄弟,正处于猫嫌狗厌的年纪,整日上蹿下跳,拆家本领一流,功课一塌糊涂。
再加上一间灶房,六间卧房,一间丹药房,就是沉鱼峰的全部家当。
数日前,山下疫病蔓延。
沈荷忧心忡忡,听闻山下多了许多被遗弃的婴孩,冒着大雨冲下山。
孩子没捡回来,自己却染上了极为凶险的疫病,九死一生,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沉鱼峰上愁云惨淡。正因如此,沈祭雪才第一次接下了青山宴的请柬。
沈祭雪带着沈二十三风尘仆仆赶回峰时,沈溪正坐在药炉前煎药,药吊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闻起来苦涩不已。
双胞胎为了谁去给师父送药打得不可开交,差点掀翻屋顶。看到沈祭雪和沈二十三回来,又连忙咋咋呼呼地冲了出去。
“师姐,师姐!你们可回来了!”沈二十五一把扯开和自己扭打在一起的双胞胎兄弟,“药呢?药拿到了吗?”
沈溪从药炉边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朝她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就又缩了回去。
沈祭雪向双胞胎点点头,从怀中取出月魄凝霜,交给沈溪去煎药。
接下来的时日里,沈二十三负责管束双胞胎,逼他们写字练功。沈溪则日夜不休地守着药炉,偶尔落泪叹气。沈祭雪照看沈荷服药。
如此这般,半月过去。
月魄凝霜到底是疗伤灵药,几服药一饮,沈荷身上骇人的青黑疫气一点点消褪,脸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这日清晨,她睫羽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父!”守在一旁的沈二十三惊喜地叫出声。
沈溪闻声快步进来,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双胞胎。沈祭雪正端着一碗药进来,见状脚步微微一顿,面上神情柔和下来,悄然松了口气。
“我……睡了多久?”沈荷声音虚弱。
“半个多月了,师父,呜呜呜,可吓死我们了!”沈二十三眼圈一红,泪水在眼中打转,把头埋在她身上,呜呜哭出声来。
沈溪温声道:“好了好了,师父刚醒,二十三,你别哭了。先让师父吃药吧。”
说着,上前将她拉起,站到一旁,又看了看沈祭雪。
沈祭雪走上前,将沈荷扶起,端着药坐在床沿。
沈荷的目光落在沈祭雪脸上,忽然笑了笑,声音虽轻,却隐隐带着欣慰:“小祭啊,……还记得我从山下江边捡到你那会儿,你便是这般模样。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竟还是这般模样,一丝都没变。”
沈祭雪喂药的手微微一顿,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极淡的怅然:“嗯,许是功法缘故吧。”
沈荷轻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屋内安静了一瞬。
沈祭雪放下碗,警觉地盯着她。
沈二十三和沈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没有接话。
双胞胎对视一眼,难得地安静下来,扒着门框向屋内看。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荷猛地抓住沈祭雪的手腕,眼神灼灼:“既然时间过得快,那你更得抓紧了!
小祭,你看你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必须提上日程!我做媒做了半生,自己的弟子,岂能孤身终老?说出去让人笑话!”
沈祭雪:“……”
她就知道。
“师父,你的病才刚好……”
“胡说,我早好了,一直都很好,还是你的终身大事比较重要……”
“师父,你要不还是先把药喝了……”
“你的亲事不解决,我就不喝药……”
“师父,我修的是无情道。”沈祭雪深吸一口气,仍然试图讲道理。
天道谕令,修无情道者,若要飞升,需杀夫证道。
但修道之人亦非草木,对所爱之人难下杀手。是以这些年,修无情道的虽多,成功飞升的却寥寥无几。
“那怎么了?”沈荷咳嗽了两声,“凡尘人世三千客,万一就有人愿意为你的大道献身呢?
而且,只要有真心,不辜负良人,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为师明日就为你挑几个不错的人选……”
沈祭雪试图抽回手,未果。沈荷看似柔弱,一旦涉及成亲之类的原则,力气大得惊人。
“师父,您现下不宜劳神。”
“为师费的最多的心神就是你的婚事!你看看,我这沉鱼峰上,沈溪,三十多了还不修边幅,年老色衰,哪家姑娘还看得上……”
沈溪咬紧牙关,默默低头,觉得自己应该在地底。
“二十三,年龄是够了,可心智未到,除了吃的什么也看不上……”
沈二十三点了点头,决定在师父面前一辈子这么装下去。
“二十五,二十六年龄又太小。为师就只能指望你了啊……”
在沈荷那情真意切,持续不断,苦口婆心的劝说言论的轰炸下,沈祭雪终于开始微微动摇。
当然,主要是她怕沈荷再这么激动下去,刚好的病又得复发。
“行,……我试试。”这四个字从沈祭雪齿缝里挤出来,效果堪比让她去死一死。
沈荷瞬间眉开眼笑,病气都褪去了几分:“好好好,为师这就去为你安排!”
次日一早,沈祭雪冷着一张脸,开始在堆积如山的相看请柬中挑选。沈二十三和沈溪在一旁看着她,不由得肃然起敬。
沈荷的人脉意外地广。相看地点更是五花八门,不是在城中茶楼,就是在某个风景还不错的河边,或者干脆就是隔壁山头热心道友的洞府里。
见的对象更是千奇百怪。
第一位是个体修道友,肌肉虬结,壮硕如牛,开口就是“我这身板,保证能抗住你证道那一剑,你放心砍!”
沈祭雪默默放下了茶杯,转身就走。
第二位是个符修,见到她后紧张得手抖。现场想画张定身符来展示才艺,结果误画成了爆破符,成功将自己炸得焦黑,顺带还炸了一座山头。
沈祭雪用剑气劈散了烟雾,心怀歉意,转身就走。
第三位是个自称诗画双绝的才子,非要为她抚琴一曲。结果魔音灌耳,方圆百里的鸟雀惊飞殆尽。
一曲终了,对方期待地向她问:“此曲可能打动道友?成婚后,我定日日为道友抚琴……”
沈祭雪沉默片刻,缓缓拔出了手中的剑。
第四位是个佛修,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开口便是:“女施主,你我相逢即是有缘,不若共参佛法,早登极乐?”
沈祭雪开始认真思考杀夫证道,是否也算助人早登极乐。
最离谱的一位,是某个妖族的小少主,原型似乎是只孔雀。
初次见面就对着沈祭雪疯狂开屏,翠绿羽毛抖落了一地,并诚挚邀请她回族中和他一起孵蛋,共建美好未来。
沈祭雪微微一笑,点了一桌子炸蛋煎蛋烤蛋卤煮蛋,孔雀少主见状屏都没收拢,打着哆嗦跑了。
一连数日,毫无进展,沈祭雪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沈溪和沈二十三远远看见师姐回来就躲着走,双胞胎更是噤若寒蝉。
沈荷却毫不气馁,拿着算筹日夜推演:“这个不行,定是时辰不对。下一个,下一个定然与你是天作之合!”
沈祭雪绝望闭眼,觉得自己应该从送药回来的那一天,就主动闭关一百年。
这一次约定相看的地点是村中一家古朴的酒肆。
沈祭雪到的时候,对方还没来。
她点了壶清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眼神放空。思考着如何能在不气死师父的前提下,彻底终结这场闹剧。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沈祭雪没回头,只淡淡道:“合欢宗,无情道,沈祭雪。”
“寻道侣并非我本意。道友若是怕死,就请回吧。”
来人却没像之前那些一样,冲上来或紧张或热情地自我介绍,只慢悠悠地踱着步。
而后只听“啪”地一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猛地按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语调拖长,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哟,好巧啊道友。相亲呢?”
沈祭雪缓缓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墨蓝衣袍。来人腰身劲瘦,银冠束着高马尾,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谢灼歪着头,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周遭喧嚣仿佛静止了一瞬。
沈祭雪看着他,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
“你来这儿做什么?”
谢灼直起身,叹道:“找你负责啊。”
沈祭雪怀疑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提起茶壶,沏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负责什么?”
谢灼盯着她的眼睛,睫羽微微颤动,答得理直气壮:“我怀孕了。”
沈祭雪:“……”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谢灼接过茶,小心抿了一口,补充道:“你的。”
沈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