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阿沅跟在韩亦行身后推门而出,汹涌袭来的喧嚣声瞬间将雅间里的静谧彻底冲散。
她站在腰廊凭栏张望,只见大堂四周早已挤满人群,乐师们围坐于舞池东侧高台上,舞池高出地面两尺,外立面雕着缠枝莲纹,台面由整块青玉石铺就,其上洒满赤金箔,在灯火照耀下闪着碎星光芒。
孟阿沅为花间楼送过几次锅具,那时她只进过后院,常年沤着污水的石板和塌了半扇顶的柴房与眼前的金碧辉煌浑然不同。
终究纸醉金迷只属于少部分人。
见他二人下了楼,机敏堂倌立即躬身迎来:“二位贵人,这边请。”
他引着两人穿过喧闹酒桌,来到前方正对着舞池的那方雕花方桌,又麻利拉开两把交椅等候二人落座。
二人刚一落座,又有一侍婢端来茶水点心。
等待舞姬登场的时间里,孟阿沅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来追星听演唱会的,她又偷瞄一眼韩亦行,又觉得自己好像个傍大款的,想着想着,思绪逐渐跑偏,她甚至在想这个时代有没有类似狗仔的行业,要是真有狗仔,恐怕也干不长久吧,这里净是些吃人的恶魔,万一被爆料的是个脾气差的,那岂不是容易小命不保……
“你在笑什么?”韩亦行看着笑得有些邪门的孟阿沅,忍不住问道。
孟阿沅收回思绪,掩面轻咳,摆摆手道:“没笑什么,头一回坐在这,难免有些激动。”
倏然,大堂灯光俱灭,四下瞬间坠入浓稠夜色,下一瞬,似有一道白练自舞池半空倾泻而落,骤然刺破黑暗,也将众目锁定至中央,未等众人回神,鼓声急促响起,箜篌、竹笛声交织声中有一抹碧绿绸缎自穹顶翩跹垂下,紧接着,一道纤细身影顺着绸缎缓缓而降,旋转间衣袂翻飞,似天上人。
台下宾客早已沸腾,振臂高喊:“花漫天!”
花漫天腰肢如细柳,回身甩袖如画中仙,青衫广袖旋开如流云,腰间红绸如垂落人间的流霞,将仙人送至喧嚣烟火。
孟阿沅看得眼都直了,她惊叹:原来前排视角是这样的,连美女姐姐脸上的妆容都看得一清二楚。
更令她惊叹的是,花漫天不知从哪弄来一酒壶,被红霞带到她跟前,朝她手里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这一幕太过猝不及防,孟阿沅缓了好久才确信这不是梦境。
曲终,花漫天一支《醉折枝》惊艳四座。
孟阿沅仍在回味,直到一枝带着清馥香气的桂枝闯入视线,她才猛然回神,疑惑地侧首。
身侧的韩亦行正举着桂枝,眼底带笑:“适才花漫天为你倒酒时,顺手将它插在了你的发髻上,你竟半点未觉。”
孟阿沅顿时掩不住的欣喜,她接过桂枝仔细端摩,感叹道:这桂枝单我一人有吗?天呐!花漫天,以后你就是我的偶像!
韩亦行指节微曲,轻叩桌面,孟阿沅满脸痴笑望向他,问:“干吗?”
韩亦行嫌弃道:“快收起你那痴汉脸。”
他起身说了句:“走吧。”
望着韩亦行的背影,孟阿沅不禁在心中痛骂:好一个装货!谁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品性。
“诶,等等我啊——”孟阿沅小跑跟上,拉着韩亦行的衣袖,“韩大人,你认识花漫天吗?她私下脾气怎么样?”
孟阿沅承认,她今晚确实折服于花漫天的美色,美女谁不爱啊!
韩亦行用力扯回衣袖,大步流星往前走,头也不回扔来一句:“我才来灵州几日?你觉得我会认识她吗?”
孟阿沅急忙跟上,见他又转身上了楼,问道:“韩大人,你去哪?”
韩亦行脚步一顿,停在楼梯中间回身俯视她:“你不是想结交花漫天吗?”
孟阿沅大喜,三两步跨上来跟他上了楼。
花间楼共有四层,乐师舞姬都住在四楼,三楼去往四楼的楼梯处有人值守,非贵客不得进入,有几位醉了酒的宾客硬要闯入,被那看守的健壮小厮拦下踹出了老远,啐道:“嘁!什么身份!”
这几人丢了面子,连滚带爬逃走了,孟阿沅回首看了眼落荒而逃的醉客,心道:原来哪个朝代都有私生。
原本凶神恶煞守在那的小厮远远瞧见韩亦行朝这边走来,立即齐刷刷往两侧退开,“韩大人。”小厮们垂首行礼,方才踹人的强硬姿态荡然无存。
韩亦行没看他们,从怀里掏出个帖子晃了一下后便揽着孟阿沅的肩膀上了四楼。
花漫天的房间在回廊最里头,谁知刚走了一般,忽听见走廊深处传出摔东西的声响,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声:“花漫天,你不过是个舞妓,别给脸不要脸啊!”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
“糟了!”孟阿沅心头一紧,顺手取下发髻上的簪子,气冲冲提步往里冲,然而刚走出半步,却被韩亦行一把拽了回来。
孟阿沅心里急切得紧,自家偶像有难,她怎能不出手相救,她回头,急道:“你拦我做什么?快放开!”
韩亦行目光落在前头某处,没回她话,也不松手。
孟阿沅刚要发作,却听见花漫天隔壁房间门被“砰”地打开,房里冲出来一名男子,气势汹汹撞进花漫天的房间,又听得一阵打斗声,准确地说应当是单方面碾压——先前那位男子发出惨烈的叫喊声,随后被扔了出来。
后闯入的人站在房间里怒斥:“滚!”
挨揍的男子显然不肯轻易罢休,但他眼下落了下风,也识趣地不敢再上前,只敢放下狠话:“金万山!你给我等着!”说罢便头也不回灰溜溜跑了。
韩亦行蓦地松了手,孟阿沅立即冲进花漫天的房间,只见屋内狼藉一片,花漫天跌坐在地上,流云髻散乱不堪,青色衣衫被撕裂一道口子,露出肩头的淤青。
适才替她打走恶人的男子正俯身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胳膊。
孟阿沅紧蹙眉头,快步上前,毫不犹豫脱下外衫披在花漫天的肩上,关切道:“花姑娘,你没事吧?”
花漫天抬眸,瞬间认出了她,“是你?”她眼睛里还含着泪光,轻轻拉住孟阿沅的手腕,声音沙哑:“多谢姑娘。”
花漫天是胡人,生得极为美艳,她那深褐色眼瞳还盛着未干水汽,眼尾描摹上的花钿被泪浸得模糊,高挺的鼻尖泛着红,更添几分破碎的艳丽,偏偏下颌线生得利落,连垂泪时的姿态都不是全然的柔弱,倒是像沙漠里被风沙肆虐折断的沙棘,根骨里那点韧劲还在。
金万山是男子不太方便,便换孟阿沅去扶,她揽着花漫天的肩膀,只觉指尖下的人轻得像云,稍一用力便将人带了起来,随后将人慢慢引到贵妃榻前坐下。
花漫天随意整理额前碎发,泛着红得眼睫颤了颤,才后知后觉地抬眼,目光落在倚在门框上的韩亦行。
韩亦行今日在灵州出尽风头,灵州百姓谁人不知,花漫天顾不得余惊未消,手扶榻桌起身,微微屈膝欠身道:“韩大人。”
适才金万山一门心思都放在花漫天身上,压根没注意到韩亦行何时进的屋子,这下也反应过来,回身朝他作揖:“韩大人。”
韩亦行没发一言,只微微颔首,径直走到圈椅旁坐下,他指尖漫不经心转着那枚玉扳指,目光淡淡扫了眼金万山,“你比我多情,怕不是专门在隔壁听着花漫天房里的动静吧。”
金万山年约三十五岁,样貌甚是普通,只是眉眼瞧着还算友善,此番被韩亦行点名心思,面上略带局促:“不瞒您说,金某确实属意花姑娘,故而难免会在她身上多分些心思。”
此言一出,剩下几人脸色各异——
孟阿沅的目光在花漫天和金万山之间来回梭巡,平展的眉头逐渐蹙起,神情愈发嫌弃,这二人怎么看都不合适,哪哪都不合适,尤其是外貌......
韩亦行端在在圈椅中,脸上似有淡淡笑意,不过在孟阿沅看来,总觉得他在琢磨坏点子,像花漫天这种美人,他能不动一点心思?
而花漫天本人则没什么反应,只静静坐在那,一言不发。孟阿沅觉得她这反应才算正常,估计她的追求者聚在一起都能把花间楼的门槛踩烂,被人示爱不过是寻常事。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还是韩亦行最先打破沉寂——
“郎君有情,花姑娘有意吗?”韩亦行看向花漫天,“花姑娘盛名在外,韩某先前远在京城时便听灵州籍同僚提起过姑娘的芳名,今日一睹姑娘芳容,果真如传闻那般,哎呀呀,那一支《醉折枝》真叫人肝肠寸断。”
花漫天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她眉头紧蹙,求助般看向孟阿沅。
孟阿沅先是轻抚花漫天的肩膀以表安抚,而后狠狠剜了韩亦行一眼,“韩大人的心意当真不值钱,这才见了花姑娘一面,就能为她肝肠寸断了。”
韩亦行闻言不恼反笑,目光扫过带着愠怒的孟阿沅,带着几分玩味转向金万山:“你瞧瞧她,竟为我打翻了醋坛子。”他话未说完,眼底笑意更深了,“韩某虽是个多情人,可我既然结识孟妹妹在先,又许下相护的承诺,如今怎可再生二心?且不说金兄已属意花姑娘,便是没有,韩某也断不会做那朝三暮四的负心郎。”
孟阿沅不禁冷笑,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这屋里就属他最薄情。
韩亦行瞥她一眼,又重新看向金万山:“话说回来,金兄可愿为她赎身?”
金万山不做犹豫,斩钉截铁道:“自然愿意,金某愿舍万金,换花姑娘自由身。”
“好!”韩亦行重重拍手,起身走到花漫天跟前,“花姑娘意下如何?”
这不是胡闹吗?孟阿沅急了,出事阻拦:“韩亦行!”
话音落时,屋中静了片刻,花漫天搭在腿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裙,半晌后缓缓起身,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似烟却带着几分笃定:“奴家自然愿意,这般卖笑承欢的日子,我早已厌倦,只是各位贵人也知道,这些年我单凭《醉折枝》就为花间楼赚了不少银钱,先前也有旁的贵人愿出重金为我赎身,可花间楼硬是不愿放人。”
她默默垂下眼睑,失落难掩:“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必担忧,韩某出面要人,借他十个胆也不敢不放人。”韩亦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二位只需静待佳音即可。”
孟阿沅:不是,他有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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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