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最后画面,停留在秋栀大学报到那天。
少年拖着行李箱,在入校的人潮中回过头,阳光在他的发梢跳跃。
他朝奉凛用力挥手,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大声喊着:
“学长!等我放假回来!”
那声音清脆,充满希望,仿佛所有的阴影都已被驱散,未来一片光明。
这充满阳光和希望的画面,像一层脆弱的玻璃,被眼前急诊室惨白的灯光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瞬间击得粉碎。
奉凛猛地从掌心中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但里面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和沉痛。
巨大的落差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扼住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
那个笑着和他告别,答应会好好照顾自己,会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着大学新鲜事的秋栀,怎么会躺在里面,手腕缠着纱布,依靠仪器维持着脆弱的生命?
他想起秋栀最后一次回来,似乎比之前更瘦了些,笑容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当时他只以为是学业繁忙,还叮嘱他不要熬夜。
他想起最近几次通话,秋栀的声音总是很轻快,但他似乎……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诉说具体的事情了。他总是在说“挺好的”、“都还行”、“学长别担心”。
“别担心……”
奉凛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怎么能不担心?他怎么会如此迟钝?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秋栀的敏感、脆弱,清楚他习惯把不安和痛苦埋在心里,用乖巧和笑容来掩盖一切。他以为时间和大环境能治愈他,却忘了他的小栀内心始终住着一个害怕被抛弃、容易受伤的孩子。
是他松懈了,是他没有保护好他。
奉凛缓缓站起身,走到隔离玻璃前,目光死死锁在秋栀苍白的脸上。一种混杂着自责、心痛、恐惧和巨大疑问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
为什么,小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人欺负你?是学业压力太大?还是……因为我?
最后一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必须知道答案。他必须把秋栀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再一次。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也绝不会再有任何疏忽。
奉凛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重,他一步步走向那个沉睡的少年,脚步沉重而坚定。
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回忆。而是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又一个残酷的现实。
奉凛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消毒水的气味如同实体般包裹上来。他走到床边,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秋栀躺在那里,安静得可怕。他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像是折断的蝶翼。奉凛的目光落在他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上,那白色刺眼得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缓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伸出手,极轻地握住了秋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尖冰凉,软绵绵的,没有任何生气。
“小栀……”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来了。”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生命还在延续。
奉凛闭上眼,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边。
急诊室里的画面与回忆中的阳光形成残酷的对比,那个在猫咖里会因为他的触碰而脸红、会因为一句夸奖而眼睛发亮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眼前这具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想起秋栀最后一次从大学回来过周末。
那时他就觉得秋栀似乎更沉默了些,胃口也不好。
他当时问了,秋栀只是笑着说“复习有点累”。他信了,还特意给他炖了汤,看着他喝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他未曾察觉的勉强?
他想起最近几周,秋栀在电话里越来越少说起学校的具体事情,总是用“挺好的”、“都还行”一带而过。
他以为那是孩子长大了的独立,却从没想过,那可能是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他怎么可以这么粗心?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秋栀所有脆弱和不安的人,是他亲手将秋栀从过去的阴影里一点点带出来的人。
他明明发誓要保护好他,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缺席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奉凛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守护的石像。
直到掌心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奉凛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空洞的、精疲力尽的灰败。秋栀看着他,眼神没有聚焦,仿佛透过他在看很远的地方。
然后,那空洞里渐渐渗出了痛苦,浓稠得化不开。
“……学长?”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
“是我。”奉凛立刻收紧手掌,试图传递一点温度过去,“我在这里。”
秋栀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被握住的手上,然后又移到自己缠着纱布的另一只手腕上。他像是被那抹白色烫到一样,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瞬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错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奉凛的心脏。
不是因为责怪,而是因为秋栀醒来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向他道歉。
他宁愿秋栀哭闹,宁愿他质问,宁愿他发泄所有的委屈和痛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卑微地道歉。
奉凛俯下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泪痕。
“不要说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什么都没有搞砸。是我来晚了。”
秋栀只是摇头,眼泪流得更凶,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不值得的……学长……”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像在梦呓,“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只会……拖累你……”
奉凛的心沉了下去。他最害怕听到的话,还是从秋栀嘴里说了出来。这种根植于心底的、对自我价值的全盘否定,是最为致命的毒药。
“看着我,小栀。”奉凛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你看着我。”
秋栀被迫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痛苦和自我厌恶。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奉凛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你从来没有拖累我。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
“没有可是。”奉凛打断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你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
秋栀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触及了最痛的伤口。他瑟缩了一下,想要逃避,但奉凛的目光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牢牢罩住,不允许他逃离。
他的嘴唇颤抖着,过了很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露了压垮他的第一根稻草:
“他们……说我……是靠着你的关系……才……才拿到项目的……”
奉凛的眉头骤然锁紧。
项目?什么项目?秋栀从未在电话里详细提过。
然而,不等他细问,秋栀仿佛打开了某个泄洪的闸门,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恐惧汹涌而出。
“我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他语无伦次地哭着,“我想做好……想证明我可以……不想给你丢脸……但是……我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在笑话我……说我……除了依赖你……什么都不会……”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在往下掉……下面好黑……好冷……”
“学长……我好害怕……我控制不住……那些想法……它们一直在我脑子里……说我存在就是个错误……”
他的倾诉破碎而混乱,夹杂着剧烈的抽泣。奉凛紧紧握着他的手,没有打断,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听着,将他每一句破碎的话语,每一个痛苦的颤抖,都刻进心里。
他明白了。
大学里的竞争、人际关系的复杂、可能存在的恶意中伤,与他内心根深蒂固的病耻感、自我怀疑以及对“被抛弃”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完美的精神风暴,彻底摧毁了秋栀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
他不是想死。
他是太痛苦了,痛苦到找不到任何其他方式来让那些声音停止,痛苦到认为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在乎的人的负担。
奉凛等他哭得稍微平息一些,才用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小栀,你听好。”他凝视着秋栀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能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那些声音是错的。你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秋栀的睫毛颤了颤,泪水再次涌上。
“猫咖里的猫咪需要你,你哥哥需要你,”奉凛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肯定,“而我,更需要你。”
“项目不重要,别人的眼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奉凛许下承诺,如同立下誓言,“我保证。”
窗外的天光已经完全亮起,雪停了,苍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秋栀满是泪痕的脸上投下微弱的光晕。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奉凛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漫长的黑夜似乎暂时过去,但奉凛知道,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他将要面对的,不仅是秋栀身体上的康复,更是一场与他内心恶魔的艰难角力。
而他,奉凛,绝不会退缩。
阳光在病房里缓慢移动,从床尾爬到床头,像一只慵懒的猫。秋栀又睡着了,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药物作用。
他的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些,但眉头依然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奉凛轻轻抽出手,替他掖好被角。他没有离开,只是走到窗边,拨通了秋时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秋时压抑着焦躁的声音传来:“奉凛?小栀他……”
“暂时脱离危险了。”奉凛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在市中心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呼吸。“我马上到。”
不到二十分钟,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秋时一身笔挺的西装,外面套着黑色大衣,显然是直接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的。他的头发一丝不苟,但眼底的红血丝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的慌乱。
他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弟弟苍白沉睡的脸,拳头骤然握紧,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猛地转向奉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就是你保证的‘会照顾好他’?奉凛,我把他交给你,不是让他躺在医院里的!”
奉凛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坦然承受着这份指责。“是我的疏忽。”他哑声说,“我没有察觉到他的状态差到这个地步。”
“疏忽?”秋时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城市读书,你就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问他‘好不好’?他那个样子,怎么可能跟你说实话!”
奉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秋时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因为他知道,这某种程度上是事实。他过于相信秋栀表现出来的“好转”,忽略了潜藏的危机。
“他刚才醒来了一下,”奉凛转移了话题,他知道现在不是和秋时争执的时候,“他说,是因为一个项目,有人说他是靠我的关系才拿到的。”
秋时愣了一下,眉头紧锁:“项目?什么项目?”
“我不清楚。他没细说,情绪很激动。”奉凛的目光回到秋栀脸上,“但他反复说,他努力了,却做不好,怕给我丢脸。”
秋时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混杂着心疼、无奈和深深的自责。他颓然地在床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揉了揉眉心。
“他从小就这样……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怕让人失望,尤其是怕让你失望。”秋时的声音低了下去,“爸妈走后,我忙着撑起公司,很少管他。他习惯了把所有事情憋在心里……”
这是秋时第一次在奉凛面前流露出如此清晰的愧疚。奉凛沉默着,他知道秋时的不易,一个年轻的哥哥要同时扮演家长和兄长的角色,难免力不从心。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奉凛开口,打破了沉默,“等他情况稳定点,我会帮他办理休学。”
秋时猛地抬头:“休学?”
“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待在学校那个环境里。”奉凛的语气不容置疑,“他需要的是静养,是安全感,是长时间的专业心理治疗,而不是压力和流言蜚语。”
秋时看着奉凛,似乎想反驳,但目光触及弟弟手腕上刺眼的纱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公司那边我可以协调,让他回来住。”
“不。”奉凛拒绝得干脆利落,“他跟我回猫咖。”
秋时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奉凛,他现在需要的是专业的……”
“猫咖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地方。”奉凛打断他,眼神坚定,“那里有他熟悉的猫咪,有他习惯的环境。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次,我会时时刻刻看着他。”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秋时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奉凛对弟弟的感情有多深重。
那不是简单的同情或喜欢,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愿意背负起对方所有痛苦的责任。
秋时最终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也像是终于放下了一些重担。“……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
“联系最好的心理医生。另外,”奉凛的眼神冷了几分,“帮我查清楚,他在学校那个项目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都有谁‘关照’过他。”
秋时立刻明白了奉凛的意思,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明白。我会弄清楚。”
这时,床上的秋栀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两个男人立刻停止了交谈,同时看向他。
秋栀并没有醒,只是不安地动了动,像是在躲避什么噩梦。
奉凛立刻回到床边,重新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没事,小栀,我在。”
看着奉凛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温柔和守护姿态,秋时沉默地站起身。“我去联系医生和学校。”他低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和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奉凛看着秋栀沉睡的容颜,心中那份模糊的计划逐渐清晰。他将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的小栀重建一个坚固而温暖的世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风雨侵袭进来。
窗外的阳光似乎温暖了一些,静静地笼罩着两人,仿佛预示着,尽管前路艰难,但守护,已经从这一刻重新开始。
三天后,秋栀出院了。
手续是奉凛一手办的,休学申请则由秋时通过电话和邮件与学校高效地沟通完毕。整个过程快得让秋栀来不及反应,他像一件被精心打包的易碎品,被奉凛小心翼翼地接回了猫咖。
重回故地,风铃依旧清脆,猫咪依旧慵懒,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猫粮和咖啡的混合香气。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秋栀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他怀里抱着奉凛塞给他的一只温顺的布偶猫,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它长长的毛发,眼神却不敢与奉凛对视,仿佛自己是个不该回来的闯入者。
“你的房间收拾好了,在阁楼。”奉凛接过他简单的行李,语气平常得像他只是出去度了个周末,“和以前一样。”
阁楼被收拾得格外整洁温馨,比以前多了加湿器,窗台上还摆了几盆绿植,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秋栀看着那张熟悉的单人床,鼻子有些发酸。这里曾是他高中时最安心的避难所,如今再次回来,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最初的几天,秋栀安静得像个影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蜷在阁楼的沙发里,抱着猫,看着窗外发呆。奉凛送上去的食物,他只会机械地吃几口。奉凛和他说话,他回答得简短而顺从,带着一种刻意的、让人心疼的乖巧。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眼睛亮晶晶地围着奉凛转,也不再叫他“凤梨学长”。那种鲜活的生命力,仿佛随着那场自杀未遂,一同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奉凛并不催促。他只是沉默地陪伴,按时提醒他吃药,在他做噩梦惊醒时,及时出现在门口,递上一杯温水。他像对待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猫,给予空间,又绝不远离。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轰隆的雷声将秋栀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冷汗浸湿了睡衣,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手要将他拖走。
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阁楼窄窄的楼梯。
楼下,奉凛还在吧台后整理账目,台灯暖黄的光晕是他唯一的光源。
秋栀赤着脚,站在楼梯口,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鸟。
奉凛抬起头,看到他这副模样,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什么也没问,只是张开手臂。
秋栀几乎是跌撞着扑进他怀里,身体冰冷,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奉凛将他紧紧抱住,用体温温暖他,大手一遍遍抚过他瘦削的脊背。
“没事了,只是打雷。”奉凛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在他耳边重复,“我在这里,很安全。”
秋栀把脸深深埋在他肩头,贪婪地汲取着这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过了很久,颤抖才慢慢平息。
“……对不起。”他闷闷地说,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我又……”
“小栀,”奉凛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看着我。”
秋栀迟疑地抬起头,眼眶通红。
“在这里,你不需要说‘对不起’,”奉凛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害怕,可以哭,可以发脾气,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这里是你家,而我是你的奉凛,明白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秋栀紧闭的心门。
他怔怔地看着奉凛,看着那双深邃眼眸里毫无保留的包容和坚定,一直强撑着的、名为“乖巧”的外壳,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泪水无声地涌出,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脆弱,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宣泄口。
他再次把脸埋进奉凛的胸膛,这一次,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
奉凛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任由他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衬衫。他知道,这是他真正开始愈合的第一步。
从那天起,秋栀的状态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依然安静,但眼神里少了一些空洞和麻木。
他开始会在白天走下阁楼,坐在他以前常坐的角落里,看着奉凛忙碌,或者只是看着猫咪们嬉戏。
有时,他会拿起刻刀和木块,但只是摩挲着,并不动手。奉凛看到了,也不催促,只是在他身边放上一杯热牛奶。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秋栀坐在窗边,看着那只曾经被他送回来的布偶猫,如今已经做了妈妈,带着几只蹒跚学步的小猫在阳光下打盹。
奉凛坐到他身边,将一份资料轻轻推到他面前。
“关于你那个项目的调查结果。”奉凛的声音很平静,“你想看看吗?”
秋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恐惧地扫过那份文件,像是看到了什么毒蛇猛兽。
奉凛没有强迫他,只是说:“项目本身没有问题,你的构思很有潜力。问题出在和你同组的一个男生,他叔叔是学校的评审之一。散播谣言,并且在团队协作中不断否定你、给你设置障碍的,也是他。”
秋栀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为……为什么?”
“他追求过你,记得吗?”奉凛提示道,“你刚入学时,给你送过几次花,被你明确拒绝的那个。”
秋栀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记忆被唤醒,脸色更加苍白。他没想到,一次普通的拒绝,会引来如此恶意的报复。
“嫉妒和得不到的怨恨,会让一些人变得丑陋。”奉凛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眼神很冷,“这件事,秋时已经通过正式渠道向学校反映了,相关的人会得到处理。”
他顿了顿,看着秋栀的眼睛,加重了语气:“所以,小栀,你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坏人。”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秋栀死寂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能力不足,是自己不配拥有那些机会和美好。他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自己,用自我惩罚来应对外界的伤害。
可奉凛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是别人的错。
这个认知,简单,却颠覆了他长久以来自我否定的逻辑。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绝望,里面混杂了委屈、释然,以及一丝……微弱的、名为“愤怒”的情绪。
他看着奉凛,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但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奉凛的衣袖,像是抓住了确认自身价值的唯一坐标。
奉凛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将温暖一点点传递过去。
阳光透过玻璃窗,笼罩着相互依偎的两人,和几只慵懒的猫咪。
漫长的冬季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确凿的暖意,而真正的春天,或许还需要时间,但至少,冰层之下,已经有了流动的声音。
那份调查结果像一剂猛药,强行撕开了秋栀自我保护的茧。
接下来的几天,他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默,但奉凛能感觉到,这种沉默与之前死气沉沉的封闭不同,更像是一种内部的激烈重构。
他开始长时间地凝视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木质桌面上划来划去。
有时奉凛会发现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内容听不清,但表情不再是麻木,而是带着一种困惑的挣扎。
一天深夜,奉凛被阁楼上传来的细微响动惊醒。
他悄声走上楼梯,看到秋栀坐在工作台前,台灯亮着,他手里拿着刻刀和一块椴木,却久久没有落下。
“睡不着?”奉凛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
秋栀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手中的木料,仿佛那是什么难解的谜题。“学长,”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好像……忘了该怎么做了。”
奉凛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去看那块木头,而是看着他被台灯光勾勒出的侧脸。“忘了就忘了。不想做就不做。”
“可是……”秋栀的指尖抚过光滑的木面,语气里带着一丝焦躁,“我以前很喜欢的。你说过,我刻的小猫很生动。”
“那是因为那时候你是真心喜欢。”奉凛平静地说,“现在如果变成一种任务,就没有意义了。”
秋栀放下刻刀,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那什么才有意义?学长,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喜欢什么,该做什么。我好像……把什么都弄丢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袒露内心的空洞。奉凛的心被揪紧了,但他知道,这是愈合过程中必须经历的阵痛。
“那就慢慢找。”奉凛拿起那块椴木,放在一旁,然后握住秋栀冰凉的手,“找不到也没关系。你可以只是在这里,存在着,呼吸着,看着我,陪着猫。这就是意义。”
秋栀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重量。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奉凛正在前台核对账目,秋栀第一次主动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自己画的、线条有些颤抖的设计草图——一只蜷缩着睡觉的猫,形态却意外地透着一股安宁。
“学长,”他小声说,带着试探,“我……我想试试做个新的猫爬架。这个角落,”他指了指猫咖一个采光很好却有些空旷的角落,“好像可以放一个。”
奉凛停下手中的笔,仔细看了看那张草图。设计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笨拙,但能看出用心。
“好。”奉凛点头,没有过多的夸奖,只是给予最直接的肯定,“需要什么材料,列个单子给我。”
秋栀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像即将熄灭的炭火被轻轻吹了一下。他轻轻“嗯”了一声,拿着草图转身去找纸笔,脚步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
奉凛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知道这微小的一步,对他而言,不亚于一次远征。
材料买回来后,秋栀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那个角落里,对着木材、麻绳和工具较劲。
过程并不顺利,他常常对着一个榫卯结构发呆半天,或者因为测量失误而不得不返工。
有时奉凛会听到他压抑着烦躁的叹息,甚至有一次,他不小心被锤子砸到了手指,疼得眼圈瞬间红了,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默默蹲在原地。
奉凛没有立刻上前。他给了他几分钟独自处理情绪的时间,然后才拿着医药箱走过去,沉默地帮他消毒、贴上创可贴。
“慢慢来,不着急。”奉凛只说了这一句。
秋栀抬起头,眼睛还红着,却意外地没有露出以往那种“我又搞砸了”的沮丧,而是抿了抿嘴,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儿,小声说:“……下次会小心的。”
奉凛心里微微一动。他开始反抗了,反抗那个习惯性否定自己的声音。
日子就在这样缓慢的、时进时退的节奏中流淌。秋栀依然会做噩梦,依然会在某些时刻陷入突如其来的低落,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封闭自己。他开始能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不适——“学长,我今天心里有点闷”,或者“我不想说话”。
奉凛也调整了自己的方式。他不再事事过问,而是给予秋栀更多的空间,只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像一个沉默而稳固的灯塔。
这天傍晚,夕阳西沉。秋栀终于完成了那个猫爬架。它不算精美,甚至有些地方看起来摇摇晃晃(奉凛后来偷偷加固过)。但当他把猫爬架固定在那个角落,第一只胆大的英短试探着跳上去,然后舒适地趴下来时,秋栀站在旁边,久久没有动弹。
奉凛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窗,洒在秋栀的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暖色。奉凛看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真实的弧度。
那不是快乐,至少不完全是。那更像是一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一块散落的碎片,重新放回了原位后的平静和确认。
“它挺结实的。”秋栀忽然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告诉奉凛。
“嗯,”奉凛应道,目光落在被猫咪占据的猫爬架上,“它们很喜欢。”
秋栀转过头,看向奉凛。夕阳在他眼中映出温暖的光点。
“学长,谢谢。”他说。这一次,没有惶恐,没有不安,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安静的感激。
奉凛知道,漫长的寒冬尚未完全过去,他的小栀依然脆弱,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由他亲手守护的微小天地里,春天已经播下了第一颗种子,并且,顽强地开始生根发芽。
而他会继续守在这里,直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我在冬日豢养春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