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安流着热泪,一边在心里默默感谢永远的神,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跬步虽微,积以千里;小流虽涓,汇为江海。一砖一瓦,累而成广厦;一蔬一饭,足能养氓妇;厦连阡陌,谓之云城;氓妇群聚,谓之云众。是故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成大事者必拘小节,治大州者必重细务……”
祝平安下笔如飞,她不知道的是,里奥目送她进入考场之后,并没有走。
找小贩买了一根盐水冰棍,里奥吃着冰棍,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像是所有的家长一样,她打算在这里等着曾外孙女出考场。
不得不说,这还真不像她。里奥默默地想着,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她老了,即使外表永远停驻在了二十八岁,心也越来越衰老起来,居然开始贪恋所谓后代带来的温情。
不,不是贪恋后代带来的温情,她只是喜欢祝平安,喜欢到了可以给她买东西,可以为她做早餐,可以默许……她一直住在家里。
为什么单单这么喜欢她呢?
血缘关系肯定是一大因素,就好像即使她不愿承认,也依然忍不住开口问了女儿的人生,但除了这个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吧?
毕竟,那个孩子是多么像她呀。
每当她看见那孩子的模样,一百年前那些又苦又甜的时光就会在瞬间闪回眼前。那时候的她和祝平安一样,生气蓬勃、满怀憧憬,走到哪里都高高的昂着头,仿佛总有一天能够征服全世界。
她默默的想着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坐在父亲膝上时仰头看见的爱丽舍宫的穹顶,登上珠江码头时看见的那些黑瘦苦力,以及离家出走投考黄埔军校时见到的那轮红日,想着自己唱着军歌,挎着步枪大步走在路上的英姿,想着自己是怎么拉着那个人的手,从星光下的靶场一路跑到芳草萋萋的鹦鹉洲……
可是战争失败了,她最终也失败了。一夜之间,她告别了爱人,缴了枪,回到家,闭上嘴,缩起腰,她不再是里奥,又成了“婉珍”。
她从没有喜欢过自己的婚姻,或者说的更明白一点,是痛恨。她并不爱自己的丈夫,她甚至从没正眼看过他:一个怯懦、庸俗、躺在财产上混吃等死的废物,寄生在劳苦大众血肉里的蛆虫,是她在街头讲演时抨击的那种渣滓。青春和梦想随着那个丈夫的到来全部毁灭,她的灵魂先于□□死在那个出嫁的夜晚,当跳出樊笼的飞鸟再次被关进去,它所受的折磨比从不见天日的鸟儿要来的更深沉、更痛苦。
万幸的是,一年后,她的躯壳也因一场难产干脆利落地咽了气,不用跟那个丈夫共度几十年,倒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时候的她万万想不到,那场婚姻给她带来的不仅是一沓能让全家避开战乱的船票,还在一百年后给她带来了这个孩子,这个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有着无限光华未来的孩子。
她看着她,就像是看见了一百年前的自己,一样是个子高高的,一样是强韧聪明的,甚至一样的大胆妄为,一样的敢想敢做,坚信着自己的力量,坚信着能做自己的主人。
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栽培她,喜爱她,抚育她,就像是帮助曾经的自己?
就让这只雏鸟毫无顾虑的展翅高飞吧,飞过屋宇,飞过白云,飞过日月,让她那坚强的双翼承载着所有遗憾与希望,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山海之间。
考场上,距离收卷还有五分钟,祝平安长吁一口气,为自己的文章结了尾:“……细务完备,则人皆居有其所,乐其所业,姻其所爱,得其所愿,是谓州府稳固,是谓盛世大同。”
铃响三声,考生们交了卷子,往场外走去。一出了场,人群里立刻爆发出闹哄哄的抱怨:
“什么破题?我考的是差役,不是律师!”一看这位就是没复习过法律法规。
“诸位仁兄,不知这“社区”为何物啊?社,是社戏之社,还是结社之社?区是区别之区,还是区区之区?”区来区去的咬文嚼字,老儒生来考客观题毕竟是吃亏哦!
“这道题目怎么可能是选甲!明明是乙,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选乙!”对答案的已经为了一道题目争的面红耳赤了!
“大作文还是好写的,题目不是很难,这次应该能考得不错!”这位选手很乐观。
“啊?用文言文写1200字还叫好写啊?兄弟你是什么学霸!古汉语专业的吗?”立刻就有人来取经了。
“什么文言文?”学霸很不解。
“主观题部分都要用雅言作答呀,雅言就是文言文!”旁边的热心群众接口解答,“你不会是用现代文答卷了吧?”
“啊啊啊啊啊啊!这下死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雅言啊!还以为他是让我把文章写的高雅一点不要说脏话!”
祝平安就这样混在一片嘈杂里,艰难地挤出了考场,看着里奥衣冠楚楚地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便立刻向她挥起了手臂:“里奥!里奥!我在这里!”
祖孙俩碰了面,里奥自然地接过祝平安的包,挽着她往家里走。
“考得怎么样?”
“客观题部分还可以,有百分之七十都会做。主观题有一道答得还可以,作文写的不怎么样,写到一半就词穷了,只好把能想起来的名言成语都一股脑写上去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希望客观题能多蒙对几个,起码分数不要太难看……”
叽叽咕咕的说些闲话,祖孙俩很快便回了家,祝平安一进门就倒头睡下了,这一觉就睡了三天三夜,没办法,前阵子学习太拼命,累的。
她一倒下,倒是苦了里奥。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有人看见她们家有考生,每天都有人来摁门铃,问她们需不需要估分。还有大量宣传册投递进家里,连门口的信箱都塞不下啦!宣传单上面清一色罗列着所谓正确答案,还有好多估分成绩奇高无比的考生在打广告,说自己就是跟着某某老师学习,才能考到高分云云。
这些东西里奥一张也没让祝平安看见,全部扔到厨房的炉子里毁尸灭迹了:开玩笑,里奥当年也是考过试的!她很清楚考生的心情,这种只会贩卖焦虑的东西,别想碍着祝平安的眼!
在里奥与推销员奋战,祝平安呼呼大睡的时候,另一边,羊城的人力资源署,也是灯火通明,人人忙的团团乱转。
一个月转瞬即逝,在人力资源署燃烧生命的加班加点之下,考试成绩已经基本统计完毕,主办考试的大人物们正坐在一起,开会商讨本次的成绩。
“此次的成绩出人意料。”主抓考卷批改的郑老师侃侃而谈,对着与会人等展示一张报表,“此次一共有二百万考生参与考试,而我们只打算录取前两万人,也就是说,本次考试竞争比是100:1,远超过去我们举办的所有考试。”
“过去一共也就举办过三四次考试好么?”说话的是负责出考卷的朱教授,“而且以前只考四书五经八股文,顶多也就两三万人来考,跟这种考试根本不一样的!”
“就是就是!光是准备考场就忙的够呛!”
“运输考卷就累坏了好几个司机!”
众人七嘴八舌,最上首的人力资源署长魏玄成轻咳两声,会场这才安静下来,郑老师接着说:“此次出卷,本以为现代人获得高分的会更多,他们的成绩反而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虽说参与考试的现代人占了考生的90%,但能够跻身前两万名的,跟旧式考生不过是五五开,最高分依然是旧式考生。”
“也不能怪现代考生不争气,客观题部分其实大部分考生都不会,而主观题部分,旧式考生无疑更有优势。”
“绝大多数考了高分的,多是在生时就有一定的主政经验,出生在1920-1950年间的游魂,既有旧学底子,又了解现代政务,从这一方面来说,我们的选拔目的也算是达到了,确实有些骨干精英被选了出来。”
魏玄成拿起桌子上的几份考卷一一看过,良久,他放下卷子,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开口道:
“诸位,你们辛苦了,这次考试覆盖人数之广,动员人力物力之多,前所未有,诸公能将它顺利地操持下来,为我地府选材,实在是功不可没,本官代表地府多谢诸位了。”说罢,居然还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着大家鞠了一躬。
与会众人个个如丧考妣,完全没有被夸奖的喜悦,跟这位魏署长已经共事了许多年,他们早已知道这位的套路:给个甜枣再轰一炮弹!一般来说,夸奖的越温柔,也就证明一会儿自己要遭的罪更大!
果不其然,魏玄成开口了:“只是,本次考试是为我地府选拔出能够管理庶务的人才,但从卷面成绩来看,即使是最高分也不过是考了74分,其中主观题是满分,客观题只考了24分,连一半的正确率都没有。至于第两万名,根本就不及格,他能够考到两万名,不是他有多优秀,根本就是因为其他的人都太差了。”
“诸位,如果这就是我地府未来的差役,他们能够胜任岗位吗?起码,以他们现在的水平是不行的!”
魏玄成的眼光向着与会众人一一看过去,大家都把眼光转开,不敢与他对视,见无人搭腔,魏玄成自己开口了:
“这些人确实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但是想要胜任差役的工作,还需要培训才能上岗。诸位,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人间的干部学院?”
朱教授怯怯地举手提问了:“什么是干部学院?”
“就是阳间专门为官员开设的学校,提升他们的执政能力。”魏玄成回答,“本官认为,这批考生如果不经过系统的培训,是万万不能上岗的。尔等速速拟一个章程出来,我地府也要有个培训机构,教导本次通过的考生如何做差役,培训期满后,再通过毕业考试详细考察各方面素质,不通过者剥夺上岗资格!”
炸弹落下了,众人发傻了。
敬爱的魏署长,您知不知道这一句话下去,给我们增加了多少工作量啊?去哪里找老师?要开几门课?去哪里找场地?连教材都没一本啊!!!考试还不算,怎么又增加了这一出?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又看向魏署长的小胡子,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苦水咽了回去。谁不知道,魏署长虽说还算公正,但也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只要他觉得对大众有益处的事情,不管多么烦难也是要推行下去的,跟他对着干,保证没有好果子吃。
得,领导一句话,下面跑断腿,谁让他们命苦,跟了这么一个领导呢?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得继续投入到文山会海之中。
祝平安等成绩等到吃不下睡不着,里奥每天三次出门去看公告栏,就在考生们都快等到发疯的时候,姗姗来迟的成绩单总算是出现在了城门口的公告栏。
祝平安祖孙一大早就挤到下面看榜,很快,她在祝姓栏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祝平安,62分,第一万零八千名,准予录取,请在十月一日前,持准考证前往人力资源署报道。
周遭的喧嚣突然变成一片静默,祝平安盯着准予录取几个字,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果然,张松鹤说的没有错,我有才能,我证明了我有才能!虽然说是吊车尾,但好歹也是考上了!
她还没来得及想别的,里奥已经兴奋地一把抱起她,又是唱又是跳。里奥意气风发:“下的苦功夫没有白费!一会带你去下馆子!必须好好庆祝一下!”
“还是先去报到吧,夜长梦多啊!”祝平安虽说也兴奋地脸色通红,但还是保留着一些理智,“说不定还要我准备些资料,预备单位审查什么的,这种考试的麻烦可多啦!”
两人回家取了小摩托,抓紧去往人力资源署。顶着大黑眼圈的差吏检查了她的鬼民证和准考证,有气无力地在一张纸上盖了个章递过来,“恭喜,你被录取了。”
祝平安面上矜持地微笑,实则激动万分地低头看向手里的纸张:“琢玉学院录取通知书?”
她跟里奥面面相觑起来,不是录取了吗,这是……把她录取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