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安的心情非常好。
在三个月的魔鬼式学习后,终于迎来了三天假,简直是普天同庆啊!上过学的人都能够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今天上午,卫珑已经把里奥的回信送到了1601,几个月的杂工做下来,这个大小姐吃了十足苦头,仅祝平安听说过的就有邮递信件、疏浚下水道、清洁厨余泔水等,日夜都在干活。她本以为卫珑受不了这种苦,早晚要自己走人,不想她居然硬是挺了下来,倒让人有点刮目相看。
而这三个月也彻底改变了她,现在,她身上的傲气已经全然消失不见,眼光木讷呆滞,脑袋低垂,似乎在躲避他人的目光,别人咳嗽一声她都吓得一抖,十足一副受气包的样子。祝平安乍一看见,差点没认出来。
见到祝平安来收信,卫珑的头埋的更低,都快把脑袋扎到胸口去了。祝平安眼窝子浅,用叶霆霓的话来说就是妇人之仁,看见她这副鹌鹑相,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只剩下半肚子。之前在脑海中幻想见到卫珑要狠狠羞辱的事,现在也做不出了,毕竟,欺负这么一个可怜虫也不会有报复的快感。
卫珑低着头递给她信,便打算默默退出去,祝平安看见她伸手露出的细瘦手腕上一圈乌青,只怕是提邮包勒出来的。皱皱眉,祝平安到底还是叫住了她。
“我们需要你帮个忙。”祝平安一副吩咐的口气,“你送魂鸟驾驶的很好是吧?今天晚上我们需要回羊城,你套好鸟鞍和笼车送我们,7点在大门口等着我。”
“她的车你也敢坐?”叶霆霓撇撇嘴,“你也不怕她半途把你从天上摔下去?”
“反正也是要坐送魂鸟回去,打出租多贵呀,学校门口又叫不到车,不坐免费杂工的车岂不是很亏?”祝平安瞥了一眼卫珑,“况且,她也做不出来那种事情,她是有点小坏,但也没那么坏。”
怔怔地,卫珑呆住了。
那件事发生后,哪个学员不把她当成天生坏种?当然,她一开始也不认为自己是天生坏种,她觉得自己只是率真、耿直、要强而已,从前不喜欢她的人都不过是嫉妒她。对于惩罚,起初她也是气不忿的,不就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吗?那祝平安也没怎么样,凭什么罚她这么重?
若非沦落到这境地,她也不知道,原来从前自以为无伤大雅的举动,会给他人带来多少困扰。对不顺心的事情呵斥不休,对身边的人随意下令,想办法作弄讨厌的人,都是她曾经做惯的,而今自己成了那个被呵斥、被命令、被作弄的人,才知道被这样对待是多么不好受!
卫珑生来就是人上人,从未想过做人上人就意味着把别人踩在脚下。几个月的人下人做下来,渐渐地,她真正体味到,自己曾经那样对待别人,是多么的可恶、多么的不应该……
承认自己是个反派是难堪的,可承认了之后,心里反而松快了。她咬牙做杂工,不管多难多苦的工作都接受,因为她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她不怕累,真正把她压垮的,是三个月来无处不在的嘲笑、孤立、和冷眼,她甚至自己都有点信了,自己真是个坏种,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原谅的坏种!
而今天,那个差点被她伤害的人,却认为她只是有一点小坏吗?
卫珑觉得心头有点热,她轻轻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到了,随后她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帐篷。
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她想,今天即使不吃不睡,甚至翘几门课,她也要把所有工作干完,7点的约定,她绝不能错过。
祝平安看她跑了,自己拆开信,里奥在回信里对她取得的成就大加赞赏,并欢迎她带同学回来玩。得到里奥首肯,祝平安立刻开始通知大家收拾行李,准备好就要出发啦!
跟她一起回家的有温尔雅、林四梅、叶霆霓几人,据说都是孤零零一个,本着大家热闹的心思,祝平安便邀请大家一起到自家过年了。
林四梅不愧是军人出身,手脚利索,收拾了几件随身衣服就算打好包了;叶霆霓就麻烦多了,一会儿要带朱砂,一会儿要带糯米,搞得祝平安三令五申这是请她去过年,不是要她去捉鬼。
当然啦,打包最困难户的还是温尔雅,花花绿绿的衣服扔了一床,温尔雅皱眉苦思了:这件青色的最贴合我的气质,可大家已经见我穿了好多次了,不够惊喜;这件红的显白,但裁剪太贴身,会不会显得我有些轻浮?这件蓝色的适合见长辈,端庄稳重,但不够引人注目……唔,皮肤保养不能落下,要带上茯苓纤白霜、昆山玉露水,还有护发的何首乌精油、各类配饰……
没错,哪里有不修边幅的绝色美人呢?作为代表后土大神威仪的大祭司,没有摄人心魄的美貌,怎能让人心悦诚服,奉为焦点?某种程度上来说,祭司跟模特一样,美貌就意味着职业生命!毕竟丑货可是没有露脸资格的,败坏大神的形象。
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温尔雅可是老精致老精致的啦,连梳眉毛的梳子都有两把,这才能保证每次出现在人前时,颜值360度无死角!
既然无法选择,那就全都要,温尔雅下了个成年人的决定。当祝平安看到他那巨大的行李时,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你都带了什么东西?只是去我家住三天而已,你是打算长住吗?”
不愿承认自己想尽量显得更美一些,温尔雅一脸淡定地扯谎了:“按照老规矩,上路有路衣,过年穿礼服,日常有便服,睡觉有睡袍,出门在外,有备无患,在下就都带上了,免得要用的时候没有。”
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祝平安也懒得管了,反正行李不是她拿。一行人来到大门口,卫珑已经准备停当在那里等着了。
四人依次坐上笼车,祝平安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赞这车的精美雅洁。跟张松鹤驾驶的笼车完全不一样,这车好像刚刚擦洗过,一尘不染,似乎连拉车的鸟儿都被特意洗刷过一番。座椅上有蓬松柔软的坐垫,地面甚至还铺上了一小块的地毯,踩上去让人如步云间,笼车壁上装点着洁白芳香的梅花,座椅旁边甚至还有几瓶饮料,把客人的需求想的面面俱到,连最爱挑剔的叶霆霓都说不出什么。
“坐好了吗?我们要起飞了。”头顶传来卫珑的询问,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卫珑这才驾驶着鸟儿飞起来。
祝平安对卫珑那潇洒灵活的飞行风格印象尤深,上车前其实是做好了再晕鸟一次的准备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卫珑飞的很稳,颠簸程度跟祝平安生前坐大巴的感觉差不多。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在空中,气流环境非常复杂,稳定的气流根本不存在,飞得慢要比飞得快难多了,要让笼车如此稳当,需要送魂鸟的翅膀振动频率不断跟着气流起伏进行微调,达成相对速度一致。这就像在台风天里头顶一碗水跳踢踏舞一样,还不能让水洒出来,如此驾驶一次,耗费的心力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饮料、鲜花、格外稳当的飞行……是因为祝平安也在车上,所以想要让她舒服一些吗?祝平安抚摸着笼壁上的鲜花,感受到了卫珑那没说出口的歉意。想不到这个大小姐还真是长大了不少,以前的卫珑,哪里能想到这些?
在这平稳的飞行下,祝平安甚至有兴致俯瞰起下面的景色了,城市在脚下绵延如海,远处的十八层地狱入口散发着明亮的光,头顶悬瀑里大鱼的鳍尾如轻纱飘扬……祝平安在空中轻轻叹出一口气,这景色真的很美,很美。
笼车落地,又见到了熟悉的大宅,祝平安心中不由得燃起一阵归家的激动,几人下了车,祝平安对卫珑示意她可以走了,这才上前摁门铃:“里奥!我回来啦!”
门几乎是瞬间就打开了,里奥从里面迎出来:“可算回来了!”接着,她就一眼看到祝平安身后,如明月般光彩照人的温尔雅。
温尔雅看似只是礼貌地微笑,实际上今天他出门前就精心梳了头发,穿戴上最满意的衣饰,现在更是悄悄挺直了脊背,微微侧过头,故意把最好看的角度暴露在里奥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希望祝平安的曾外太婆对自己印象好一点,暗自凝聚了十二万分的心力,他扬起一个精雕细琢的笑容,用已经试验过最迷人的声线打招呼了:“您好!”
里奥果然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她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温尔雅吧?是教我们平安历代文字课的!”
哦,祝平安对家人提过我了吗?
还来不及矜持的展露微笑,里奥就非常热情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温老师赏光来我们家过年,我真是太高兴了,多谢你平常教我们平安功课,这孩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们做家长的绝没二话!”
面对温老师,里奥迅速地进入家长角色了,没办法,在她那个年代,只要教过自己一个字都是师父,必须要非常尊敬才行!里奥自己就吃过家长不尊敬老师的亏,面对“教过祝平安”的温尔雅,她立刻打从心底的尊为上宾:“温老师,你快请进,来杯咖啡,平安,怎么还不帮温老师拿行李呀?”
精雕细琢的微笑在脸上垮掉了,看着祝平安提着他的行李进入大宅,温尔雅眼皮抽搐,在里奥的热情引导下,以温老师的身份进了门。
虽然确实受到了热情欢迎,但是,这跟他想的好像一、点、都、不、一、样!
里奥知道他们要回来,正在屋里搬家具,准备给大家收拾房间呢,只是她一个人干活毕竟是慢了点,到现在也只收拾出一个房间来。当然,这个房间就“先让温老师休息”了,祝平安等人放下行李,立刻换上方便干活的衣服,出来帮忙了。
祝平安在房子里巡视了一圈,发现里奥日常起居的地方还好,可地下室等地方厚厚的都是灰,临近新年,家里人口又多,祝平安便决定干脆来个大扫除,也让屋子焕发一些新气象。
打扫卫生后,还得去买些年货,窗花春联什么的,没有它们就没有过年的气氛。食物也得再买点,里奥不了解林四梅的食量,厨房里的食物可能也就够林四梅自己放开了吃一天的……满满的都是活呀!
不过,不亲自操办这些,过年不就少了几分味道吗?这样想着,祝平安在头上扎好大头巾,干劲满满地开工了。
另一边,卫珑飞回了琢玉学院。
她没有选择回家过年,因为她要做的活很多,也不敢回去面对父母。她每天都要为学院邮送上千封信,自己却从没收到过一封家信,即使是新年的时候也没有。魏校长已经把她的所作所为告知了她家里,父母一定是很生气才这么做的,只怕回去也要遭到几个弟妹笑话。
卫珑驾着送魂鸟飞掠过学院上空,大部分学员都回家了,琢玉学院一片死寂,从前她最爱热闹,现在,卫珑觉得这种寂静很好,这意味着也没人用那种鄙薄的眼神看她了。
愉快地驾着送魂鸟到棚舍,卫珑卸下鸟鞍与笼车,打算把坐垫和地毯收回来,这都是她从自己的宿舍拿过来的,就是为了让今天那特别的乘客体验好一点。就在这时,她发现祝平安坐过的位置有些稍微的不平整。
她好奇地掀开座垫,下面有一个小铁盒,黑底上印着许多俗丽的花,上面写着“万金油”三个大字,卫珑知道这种药剂,似乎是专治跌打扭伤、活血消肿的,对皮肤青肿有奇效。
盒子里头掖着一张指甲大的便条,散发着强烈的薄荷脑味道。卫珑展开那小小的纸头,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新年快乐。”
“这味道太辣眼睛了。”卫珑喃喃地道,一滴泪水,吧嗒落在小小的纸头上,洇湿了上面的字迹。
远方,性急的人已经放起了烟花,仿佛已经等不及“爆竹声中一岁除”,要快快地将晦暗的旧岁扫出门外,以便迎接下个万象更新、千风送暖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