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源中心的灾民伤势严重,哀嚎着蜷缩在一旁为他们铺设的草席上。仅一附近的郎中穿梭其间寻医问诊,忙得大汗淋漓。正撕扯出一白纱布条给伤口处覆上,却没空余的手将药粉洒些出来,郎中叹口气,却见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托起瓶罐,施施然向伤口处倒些粉末,蛰得伤员痛喊一声。
“够了吗?”
“……够了够了!”郎中喜出望外,连忙回头将布条打结。
少女从身后侍婢手中接过方才一直驮在马上的药材,掀了包裹给人看:“我带了些已研磨成粉的黄岑,还有些当归、地榆,不知先生用得上哪些。”
“这边是路过前面酒庄带的两坛白酒,可供清洗伤口之用。”戴凌轻松将酒拎至面前,“小女才学尚浅,药理只囫囵学过一些皮毛。先生有何处用得上我们帮忙,烦请随意支唤便是。”
戴凌是真乐了,早被搁置一边有些年头的大学专业也被刨出来鞭尸,什么乱码七糟的杂活都能在这里派上用场。此时才痛彻心扉地感念自己专业课坐在最后一排偷摸玩手机时年逾六十的老太语重心长的一句“即便未来大家不会从事中医行业,它也会在某个时刻助你一臂之力。”
一语成谶。
毒蛇般攀咬着房梁的火舌见大势已去,扭动着身子不甘地退下。钟廷璋双手交握,定定地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与横流的污水中,打眼望向十步开外少女忙忙碌碌的身影。
许达顺着他眼神望去:“今日得亏我们提前取了火具,否则折返一趟再赶到此处,怕是要多折损一倍的房屋。原以为夏姑娘是——不想真乃妙算。”
少年神情中看不出情绪,半晌过了话题:“火因何而起可有查明?”
“一老妪说是从自家后房起的,今日他们一家都去南大街赶会,屋内并无人。许是灶台柴火未灭干净,又染了一旁新置的苏子油才一下燃了起来。”许达回禀。
只是如此简单的巧合?钟廷璋心中隐隐直觉不对,转而又疑自己是被夏家那位娇小娘子的神棍发言扰了神。
“再询旁人查查。”
二十五年的老腰不堪重负地嘎吱嘎吱闹罢工,戴凌龇牙咧嘴地直起身来。打眼一望面前草席上躺坐的流民,扑灭明火蒸腾的青烟混着焦味涌进鼻腔,她一时有些恍神——
加上匆忙避火而摔蹭出轻伤的所有伤者不过五十,火也已经灭了个七七八八。无论如何也与燃过三天的大火对不上号,是因为他们及时赶到,还是因为剧情已经变化了。那这些女配又应该如何出现,自己的任务对象是否会随之改变呢?
她双手叉腰环顾一周,细细看过一遍也没有找到冰如的身影。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戴凌长叹一口气,拍拍手就此作罢。
海月被自己指使去煎药,戴凌终于分出一缕心神,望到不远处的背影,于是悄摸儿走进,从身后伸手拍了一下钟廷璋的左边肩膀,熟稔道:“不愧是当红顶流,古代装扮也挺帅的嘛。”
然后撩起被折腾一整天没了原本模样的百褶裙,在他右边寻了块烧得焦黑的破木板,大喇喇地一坐。
这一坐给戴凌把精神头卸了个干净,酸软痨困从四肢百骸中蔓延出来。
今天一整天都未曾有空闲,寻个座喝口茶的空隙都没给她留,全凭肾上腺素顶着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东奔西走,此刻连开口的力气都要消失殆尽。
钟廷璋皱眉,不知她又在说什么胡话。
“三殿下这是什么眼神。”戴凌没好气道。
“这可是你口中今日的大火?”
“不是。”
“今日你在药仓放火逼我离宴,又引我前往花月阁。偏偏此时这里确有走水,可是姑娘的计谋?”
“不是。”戴凌再次否认。
“此处大火与你确无关联?”
“无关。”戴凌侧身直对钟廷璋,“四殿下,只有我口中所言是我已知的信息,绝无隐瞒。”
“如若此处大火是我设计,那我何故今晚来此医治伤民?四殿下,或许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们是同伴。”
钟廷璋不言,望向她的眼神深不见底。
戴凌叹口气,自知口中所言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按照情况来讲,钟廷璋与先前的夏怀夕并不相识,所有的坦诚和信任基于两个陌生人之上显得太过荒谬,但眼下事情已然偏离自己口中的态势发展,便显得她所有举动都动机不纯。
她自己尚处迷雾中心,实在不知该如何争辩。
月光偏移,时至深夜。
戴凌仰头阖目歇了片刻,伸直了下被不受自己控制微微颤动的双腿,却不想皮肤蹭上沾满泥浆血渍的衣裙,闷闷地痛哼一声。这才记起今日晨时捣鼓那车辕时不慎留意,给自己小腿处生生剜下一块皮来。
她吐出口气,从腰间摸出一小罐药膏,直截了当地掀开自己的裙摆。一旁少年的眼神悄然一瞥便慌不择路地溜向一边,又确认四下无人注意这里,才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
安京夏日的晚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戴凌觉得憋闷,生出不吐不快的心思,于是彻底摘下脑子故意去讲钟廷璋压根听不懂的话。
“总之呢,很多话我说了你也不懂……因为我是被派送到这里来的,就像玩游戏一样,游戏玩家都是带着任务进入不同的界面打不同的BOSS或者完成一些任务,我的任务是——”戴凌顿了一下,“是帮你闯关成功。所以我认识你,我还看过你演的很多电视剧……”
少女的音量同脑袋一起越垂越低,直至给自己伤口心疼地轻呼了两口气,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猛地抬眼看向一旁的钟廷璋。
“你都不知道上一世我们演的什么,警匪悬疑!”少女明亮的眼神淌着笑意躲在凌乱的发丝后,高髻上的发饰彻底没了踪影,配上素色沾染着无数污垢的衣裙反而显得灵动可爱。
“还是港风的那种,那小警服一穿,小皮鞋一踩——”戴凌话语一顿,“你手上怎么也伤着了?”
话语间便捧起少年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查看伤情,见人不自然地一躲才反应过来。
“抱歉啊,说开心了真把你当现代人了。”戴凌抿抿嘴,把药膏递给钟廷璋,“那殿下你自己涂一下。”
曹沛急急了了药仓的事奔赴此处的火源,远远瞧见自己主子——还有身边熟悉的纤细白衣时一拍脑门,顿感今日真是撞了鬼了,此女怕才是什么邪祟火神。于是三步并两步冲到两人面前,呵斥道:“大胆妖女!竟还缠着殿下不放,究竟是何目的?”
戴凌闻言白眼一翻撇起嘴:“起的什么外号这么难听,还妖女。”
“但我方才说的这些都不重要,”戴凌强撑着自己站起身来,拍拍衣裙沾上的灰,“殿下您只需要知道,今日我去三殿下府旁的药仓是寻一根老参,大火是老朽的烛台翻倒不慎引燃了纱帘,你我一同离开是我央你送我回府,西北处的大火是我们路过时恰巧碰到的偶然。”
“这就是今晚发生的一切。”
“四殿下,告辞。”
戴凌略略行了一个不知礼数的礼,利落地转身而去。
——
广陵寺大殿中方丈的偈语和着犍稚击打在木鱼上的脆响一遍一遍紧密地重复着,随即画面一转,老沙弥仰倒在木椅的死状猛地放大在眼前,同金身佛像扬起的唇角交错频闪。戴凌一下从梦中惊起,喘着粗气回神。
床被掀起的微风把端端摆在床头的三条红丝带飘然吹落在地。
许是听见了响动,门边传来轻敲声:“姑娘?”
戴凌装死不应,没成想丫头听里面没了动静,利落地推门而入。看着眼前深埋在被子中不肯动弹的自家小娘子,海月瘪瘪嘴:“姑娘!都巳时末了,您也该起了。”
才不到十一点,我戴大剪辑师什么时候早于十二点起过床啊朋友,昼伏夜出是自媒体人的命呐!戴凌死不出声,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躺得更笔直了。
海月和站在一旁的合欢对视一眼,将盛了温水的铜盆和醒神茶放置一旁,默契地上前预备生拉硬拽,将将把纱账掀了一边就注意到飘落在地的红绸带,疑惑道:“这是哪里来的红带子?昨儿睡时没记得落下这些呀。”
说着便要俯身去拾,这一下把戴凌的瞌睡虫彻底惊没了,匆忙把被子一掀抢先把红丝带团成一团扔在身后,才抬起眸子对着人尴尬地提起嘴角笑了笑:“哈,哈哈!没事,这我的我的,不小心掉出来了。”
海月纳闷,小娘子虽偶尔穿些艳丽颜色,身上也鲜有这样的红绸缎做装饰,况且这丝带也太细了些。倒也不多想,回身把盥洗的铜盆端到人面前,将浸好水的面巾往人脸上招呼。我们自力更生二十有五的成熟现代人哪受得了这些,戴凌吓得一躲,尬笑两声把面巾接过来:“我自己来,自己来。”
“姑娘休息过一晚……可有想起些什么?”海月小心翼翼问到。
戴凌身体力行,冲着一旁昨日未曾谋面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丫鬟神色复杂地同一旁苦着脸的海月对视两秒,恭恭敬敬行礼道:“奴婢合欢,见过姑娘。”
戴凌急忙倾着身子伸手扶人:“不必拘礼,听海月道你我三人自小相伴,情同手足。切莫尊卑盖过亲疏,同我过分恭敬。”
说罢顶着张清瘦苍白的小脸亲密一笑。合欢算是切身体会了昨夜归来海月做贼一般在她耳边神秘道主子受过刺激好似活生生换了一副魂魄是何等光景,面上也连连点头称是。
恰逢此时虚掩着的房门前传来轻敲声:“小娘子身子是否爽快些?老爷备了些午膳。”
说话间夏老爹已心焦难耐,迈着四方步还偏要小跑起来,企鹅一般左摇右晃地闯入里间。
昨夜里正堂中端坐至子时末都不见人归府,差出去的小厮无功而返。夏天无一口干了浓茶行至朱门前左右踱步,踏跺都被脚底蹭出一层油光滑亮才迎着鸡鸣把人盼回来。
怀夕这一身落魄样惊得他差点直闯府衙报官,走到近前甚至一个趔趄昏在他怀中,年近半百的身子骨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亲自守着煎好药服下才踩点拎着笏板上朝去了。
“感觉如何了?你可把爹吓得不轻!”夏天无轻坐床旁关切道。
戴凌摇摇头,这时才仔细看过自己爹的脸,顿感心潮澎湃。身边两个丫鬟不算熟悉,女主爹确是实打实的古装剧皇上重臣专业户。他乡遇故知,尤其是在这片一点现实依据都没有的土地上,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难道这就是吊桥效应?!
戴凌一见如故,结结实实地给人来了一个熊抱。夏天无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在原地,半晌才傻乐两声,感情自己闺女是在撒娇呢。
嗨,无他,教女有方。
夏卿正沉浸式感受与爱女相依为命近十载的成就感,咂摸出自发妻仙逝后久违的活泼与温暖。脑中突然崩出昨晚她身旁丫鬟含混的说辞——
夏怀夕寺中遇袭,因惊致疾,神志恍惚,恐不识亲疏。
夏爹:女儿突然热情原因竟是失忆!
怀夕:老师其实我是你粉丝[玫瑰]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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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吊桥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