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痞风波过后,柳妗的摊位前反倒愈发兴旺。“巧嘴西施”这名号不胫而走,连带着她那“雅趣盲盒”,竟成了汴京城里的一桩新鲜趣谈。
甚至有那好事的文人,在茶余饭后编了打油诗戏谑:“东市买花钿,西市选罗衫,不如河边掷三钱,巧嘴娘予一段缘。”
各家闺秀也纷纷遣了丫鬟仆妇来探看,一时间,这河畔小摊竟有了几分“时尚弄潮”的意味。
谢云澈的每日出现,也成了这景致里固定的一笔。他依旧沉默,付钱,取货,但停留的时间,却一日长过一日。
有时,他只是倚着柳树,远远望着;有时,会在她忙得腾不出手时,顺手将滚到摊边的盲盒拾起,轻轻放回原处。
柳妗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心中那份最初的警惕早已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悸动。她总会提前备好一个盲盒,有时里面是她觉得雕工最精巧的木雕,有时是色泽最润的石头,独一份。
【这位谢郎君,瞧着冷冰冰的,心思却细。莫非真是个面冷心热的?】
她一边利落地给客人打包,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他,他虽来去无踪,行事也古怪,却屡次给柳妗带来一份安心感。
柳妗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便像被羽毛轻轻搔过,唇角不自觉弯起。
而谢云澈看着她与那卖扇书生因讨价还价而展露的笑颜,心中莫名烦躁。
【她对那书生笑了……那书生有何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她这般灵秀之人,合该……】
他蹙眉,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合该什么,他却不敢深想,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这日收入颇丰,柳妗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心中那个盘桓数日的念头终于落定。
柳妗看中的那间临街小铺面,位置不算顶好,但胜在清净,且门前有棵老槐树,夏日可遮阴。她拿出几乎所有的积蓄,又与那急于归乡的原店主软磨硬泡了半日,终于成功将铺子盘了下来。
拿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柳妗心潮澎湃。她亲自洒扫庭除,将原本积灰的梁柱、门窗擦拭得干干净净。又寻了块平整的木板,亲手蘸墨写下“奇物居”三个颇有些风骨的大字,悬挂门楣。
站在略显空荡却属于自己的铺子里,她规划着哪里陈列盲盒,哪里设置开盒区,甚至想到了日后或许可以弄个“会员积分”,脑中蓝图渐次清晰。
正当她畅想未来时,灵光一闪。
她并未坐等开业,而是立刻研墨铺纸,写了几份“开业预告”,言明“奇物居”三日后吉时开张,届时将有全新系列“锦绣华年”盲盒限量发售,内含海外香料、异域宝玩等稀罕物,更有独一无二“鎏金福运锁”作为镇店隐藏款,先到先得。她将预告贴在原摊位处,又请相熟的小贩帮忙散布消息。
不过半日,这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飞遍市井,引得众人翘首以盼,还未开张,已是满城期待。这波预热,可谓先声夺人。
正当她挽着袖子,对着空柜台比划时,门口光线一暗。
一位身着湖蓝色织锦长袍、手摇泥金折扇的年轻公子,带着两名身形健硕、目光精悍的仆从,踱步而入。他面容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倨傲与审视,让人不适。
他用扇骨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掌心,目光在铺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柳妗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语带轻佻:“你便是那传闻中的‘巧嘴西施’?模样倒是不错。这盲盒的玩意儿,嗯,有点意思。”
柳妗心中警铃微作,放下手中抹布,面上端起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公子谬赞。小店尚未开张,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你称呼我为我赵铭便可。”赵铭不屑的看向柳妗,“在这汴京几乎无人不知我的名讳。”
他“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扇头点了点柜台上未及收起的几个盲盒,语气变得直接而强势,“小娘子,明人不说暗话。你这点子和这铺子,我们‘万宝楼’看上了。给你三天时间,带着你这张巧嘴,一并归入我‘万宝楼’名下。你只需负责招揽客人,利润嘛,自然少不了你的。”
柳妗心头一沉,“万宝楼”的名号她听过,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号,专做珍玩奇宝生意,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她稳住心神,笑容不变,语气却坚定,“承蒙公子抬爱。只是这‘奇物居’是小女子安身立命的心血,暂无与人合作的打算。”
赵铭脸色一沉,冷笑一声,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敲在柜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吓得柳妗肩膀几不可见地一颤。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眼神阴鸷,“三天,我只给你三天。三天后若不应允,你这店……”他目光扫过这崭新的铺面,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怕是开不安生。”
说罢,不再多言,大笑地带着仆从扬长而去。
人走了,铺子里恢复了寂静,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万宝楼”这样的庞然大物,绝非之前那几个地痞可比。柳妗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背心沁出一层冷汗。她扶着冰凉的柜台,指尖微微发抖。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店门口,望着门外熙熙攘攘、与她无关的人流,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下意识地,她在人群中搜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目光掠过街角,倏地定住。
对面巷口的阴影下,谢云澈不知已站立了多久。他依旧是一身玄衣,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清晰地穿过喧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但那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却奇异地捕捉到了。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声、叫卖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两人四目相对。
柳妗没有哭诉,没有求助,只是看着他,唇边努力扯出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疲惫,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倔强。
看到她这强撑的笑容,谢云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闷地疼。他眉头紧蹙,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几乎要克制不住迈步上前。但最终,他只是极轻、又极郑重地,对着她点了一下头。无声,却重若千钧。
回到空荡荡的店铺,柳妗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冰凉的木头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不能慌,不能坐以待毙。‘万宝楼’势力再大,总也要讲王法吧?或许……可以想办法寻个说理的地方?
她开始强迫自己思考,如何借助规则来自救,而非全然依赖那不知能持续多久的暗中庇护。
柳妗自始至终都只明白一个道理,人活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
念头一转,她想起方才赵铭那志在必得的模样,心头一股不屈之火燃起。
你想吞了我的盲盒铺子?那我就偏要让它开得风风光光!
柳妗立刻行动,翻出之前采购余下的些零碎彩纸、丝线,连夜赶制了一批更为精美的“开业邀帖”,不仅重申了“锦绣华年”盲盒的稀罕,更添了“开业前二十位顾客,无论购买何物,皆可得‘巧嘴西施’亲手挑选的‘平安结’一枚,寓意福运绵长”的彩头。
她要将这开业之势,造得无人能挡!
与此同时,皇城司值房内。
谢云澈周身散发着比平日更冷的寒气,面前的下属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去查‘万宝楼’赵铭,”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一个时辰内,我要知道他所有底细,以及他背后站着的是谁。”
“是!”下属领命,快步离去。
谢云澈走到窗边,望向“奇物居”的方向,脑海中全是柳妗那个疲惫又倔强的笑容。
他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低声道:“影七,影十一。”
两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出现,单膝跪地。
“守住‘奇物居’,暗中保护柳姑娘。若有宵小滋扰,不必留手。”
“遵命!”
次日清晨,柳妗心怀忐忑地打开店门,准备迎接未知的风雨。却见门槛内侧,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朴素的桐木盒子,并无署名。她疑惑地打开,里面并非什么金银,而是一本手抄的册子。翻开一看,里面竟是详细抄录了《刑统》中关于“市易”、“商事争讼”、“强买强卖”等律法条文,关键处还用朱笔细心地做了标注,清晰指明了何种情形下可去官府申诉。
而最让她惊诧不已的是册子最后一页,不知是谁添上的一句,“皇城司逻缉查访之权,可受理民间冤抑之事。”
这是……他送来的?
柳妗的心顿时升起一阵踏实,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然而,当她拿起册子时,一张夹在书页中的小纸条飘然落下。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却让她指尖瞬间冰凉,如坠冰窟——
“万宝楼东家,与淑妃娘娘有亲。”
对手的强大,远超她的想象,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商战,而是涉及到了宫闱权贵。
她该如何利用这本律法册子和这条要命的信息破局?而谢云澈为她做到这一步,探查宫妃亲族,是否会引火烧身?
然而,这股寒意并未将她冻结,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韧劲与急智。
她目光落在那句“皇城司逻缉查访之权”上,若能在开业当日,将事情闹大,引得皇城司之人“恰好”路过关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万宝楼”背后是淑妃,也不敢明目张胆强取豪夺吧?
这虽险,却是一线生机。她紧紧攥住了那本册子,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的火焰。
巨大的悬念与压力如同乌云,沉沉地压在了“奇物居”尚未正式开张的门楣之上,而那云层之后,已悄然破开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