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傅三观不合 第9章 旧事

程晏六岁的生辰宴上，陛下赐给他一个礼物——将临近京城的古安四省，赐给他作为封地。

程晏什么都不懂，问我：“书书，这是干嘛的？”

小孩子声音脆脆的，大殿上很多大臣都听到了，大家笑哈哈的，觉得小太子的懵懂童言真是太有趣了！

我低着眉，用程晏能懂的话回答：“日后您可以到那里去玩。”

程晏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能说：就是那一块地界都归你管了！以后你就真成了他们的祖宗！吆三喝五、为非作歹都随你！只要你安分一点，相当于陛下送了份可以吃一辈子的金山啊！

我羡慕！

程晏听了我这话，觉得自己又可以玩到新的东西，很开心。小孩子被他太傅调教这些年，已经很懂礼，知道拿人家东西要客气道谢——

即使是自己父皇也不例外。

小太子便端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向他的父皇行了个君臣之礼，笑嘻嘻地说：“儿臣谢父皇！”

陛下也笑了，他招手让程晏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转头对娘娘说：“阿晏甚是懂礼！”

这其实应该是陛下的无心夸奖，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坐在下首正在逗程平玩的于美人这时却笑着应和一声：

“是啊，太子可是比平儿懂事多了呢！”

我膛目结舌，想着这个女人怎么回事？谁要她应和了？！

我看向翠枳，她表面上看不出情绪，但翠枳有一个习惯——她不高兴的时候，虽然在笑着，但是一个嘴角扬得肯定比另一个高。

翠枳告诉我：这个叫做偷偷地冷笑。

现在翠枳便是这般。

翠枳不高兴，娘娘却仍然微笑道：“二皇子也很聪明。”

陛下弯着眼角“噢？”了一声，娘娘掩着嘴笑着讲：“上次于美人带阿平来，见到桌上有梅花烙，要吃，于美人说吃了坏牙。阿平便说，他要小口小口的吞下去，不让它碰到牙齿……可见是个机灵孩子。”

陛下听了娘娘的话，笑着打趣：“这可不是聪明，分明是贪吃！”

帝王展颜，这是所有人都高兴的事情，娘娘嗔怪道：“小孩子能说出这话，明明说明脑瓜子很灵光！”

陛下面上笑着，语气却装出敷衍的样子：“好吧好吧，那就算他聪明吧！”

程平听懂这些人都在笑他贪嘴，又羞又恼，看着身为始作俑者的父皇，趁于美人一个不注意，从她怀中脱身而出，直奔陛下这边来。

“父皇！”三岁的小孩子气势汹汹，又委委屈屈。

陛下见了，心便软了，起身将程平抱入怀中，哄他：“父皇在开玩笑，你这小鬼也太小气了些！”

又问：“真生父皇气啦？”

程平小手抱着陛下的脖子，只不说话。

方才程晏过去谢礼时，我不便跟过去，这时在不远处看着小太子，见到小孩子可怜巴巴望着他父皇抱着弟弟，模样有些沮丧。

我只看一眼，便心疼了。

程晏虽然是太子，但在陛下面前总是放不开。现在与陛下客客气气的倒还好，但言行若稍亲昵些，程晏便有些招架不住。

我想到有次陛下心情大好，扮着鬼脸哄程晏开心，小孩子面色冷冷的，也不笑，以至于后来帝王的表情竟有些尴尬，像是有些下不来面子。

娘娘和我在一旁看着，别提有多着急，陛下恢复好神情再与娘娘说话时，娘娘也没敢为程晏辩解一二。

一来是怕陛下正心中不悦，再提或许触怒；二来也是怕为程晏说话太多，免的遭他疑心。

这是后来翠枳告诉我的。

这事就此作罢，有时娘娘和我或者翠枳，也会哄着程晏去向陛下撒撒娇，但是小太子每每都自顾自的玩，权当听不见。

渐渐地，娘娘也就放弃了，只说：阿晏能守着君臣本分，其实也挺好。

现在看到程晏这般眼巴巴地望，我却在想：娘娘啊，君臣本分做的这么好，想必很难有父子媳闹啊！

帝王高台上，陛下抱着程平，程晏却低头沮丧站在一边，我越看越觉得小太子在生辰宴上被人夺了风头，一时气的胸闷。

“陛下！”忽然，在底下的觥筹交错中，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传来。

这声一出，四周杯盏的声音乍消，竟然安静下来，陛下也转头去望。

那人淡青色的衣袍，广袖玉冠，很是端正。

啊这不是道貌岸然的张子安嘛！我在心中想。

这人端着文人君子的架子，明明见陛下已经望向他了，偏偏不说话，要等陛下问他。

我认为陛下真的是好脾气，竟然纵着他如了意。

陛下问道：“爱卿何言？”

张子安便从袖中拿出一卷书，回道：“今日是太子生辰，臣为他抄了一份《千字文》。这几年太子在学问上认真刻苦，这个本已掌握，无需再用了，只是臣想送给太子做为纪念。”

他语气淡淡的，周围人却呆了。

有人一时惊得倒先说了话：“太傅啊，你……亲手抄写的？！”

张子安最是不能听到这些废话了，他转头回了一个“你耳朵大约聋”的眼神。

陛下笑了，他说子安有心了。

而后陛下又让程晏去拜谢他的太傅。

……我觉得程晏这小孩子应该不会很想接受。

这是什么？！这是他太傅亲手抄给他的《千字文》！是他这几年被逼着背的脑袋痛的《千字文》！！

鬼知道他对此有着怎样的恐惧！

……好吧，我、我是知道的。

毕竟这小祖宗有一次背着背着哇哇大哭起来，我也一度丧心病狂，专拿背书这件事情来吓唬他。

呃——英雄不提当年勇……不提！

但张子安这么些年，这么正儿八经地送程晏东西，还是头一次！所以小孩子犹豫片刻，还是下去接了他太傅送的礼物。

张子安低着头，看着小太子的眼神堪称和蔼可亲，他说：“太子，生辰快乐。”

他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大殿之上已经安静下来，我也能听的清楚。

等等！好像今日我还没有这么对程晏说？！

啊张子安！你竟然抢我的话！！

小太子看着今日第一个对他说“生辰快乐”的人，一时羞的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这才小声道：“谢谢太傅——”

张子安端着架子，轻轻点了头。

程晏到底是小孩子，他太害羞了，这祖宗一害羞，就喜欢鸵鸟一样找地方钻起来。

所以，他飞快地扑到了我的怀里。

我！我！

我看着张子安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冷不丁和他望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我急忙低下头，假装慈眉善目地冲程晏微笑，心中很慌乱：刚才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应该没被他发现吧？

好不容易伪装这么多年，不能一朝失足啊！

宴会结束，我带着程晏回了玉禾殿，安排好这小祖宗歇下后，去了娘娘那里。

翠枳果然也在，正在和娘娘沉默着。

见我来了，娘娘先问：“阿晏睡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要打破这僵局才好，所以说：“太子睡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太傅送的书呢！他明着多么怕太傅，可是心里却很喜欢太傅对他这样用心！”

娘娘和翠枳听了，都弯了眉眼，过了一会儿，翠枳敛了神色：“今日于美人是有意让二皇子抢风头。”语气十分肯定。

娘娘点了点头，又苦笑道：“陛下对程平，果真很喜欢啊！”

娘娘和翠枳说这些话，向来不避着我，大概他们认为我虽然笨一点，但一定要明白宫中的局势立场，否则给小太子带偏了，亲近了不该亲近的人，那样可真不好。

于是我也很自觉，跟着评论道：“于美人那时候插话，分明就是想引起陛下的注意！实在太坏了！”

翠枳点头，认同我的猜想，又说：“她还想借此机会在臣子面前露脸，妄图误导他们如今二皇子最得圣宠。”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太子可是比平儿懂事多了呢！”这句话再被重新细想，程平为什么不懂事，不就是陛下对他的宠爱太过明显，小孩子感觉到了，所以有恃无恐，不会害怕？

我想到程晏，两厢对比，一时有些难过。

陛下怎么对他的两个儿子不一碗水端平了呢！

娘娘看出我的气愤，叹了口气，扭头问翠枳：“阿枳，我现在担心的是——陛下为什么会给阿晏封地啊？！”

“阿晏不是将来要继——”说到最后，娘娘有些急。

“娘娘！”翠枳打断她，让她将不该说的话咽下去。

这一点我很喜欢翠枳，她是宫中的老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算是周围没有旁人，有些话心中明白就好，千万不能说出来。

我知道娘娘想说什么——程晏不是将来要继承帝位的吗？

这天下都是程晏的，要什么封地？！

彼时我听到陛下说的赏赐，也是这般想的，但我没想明白。

我以为娘娘和翠枳是知道的，结果她们也不明白。

帝心常人难以捉摸，想来便是如此了。

娘娘想不通，也不敢问，她的面容看起来很悲伤。

“翠枳！”良久，娘娘开口说话了，“我想给父亲大人写一封信。”

翠枳问她要做什么。

“阿晏很小的时候，陛下就封他为太子，我以为他是不想再要孩子……可他后来要了。”

“我以为那个于冉只是长的有些像施徽舟，陛下图个一时新鲜，可这么多年，她还是很讨他喜欢……她难产那天，看到陛下生气，我其实觉得好委屈……”

“后来，陛下连于冉的孩子都喜欢得紧，你看，陛下喜欢程平比喜欢程晏多了好多……明明阿晏是施徽舟的孩子呀！阿晏还聪明，也乖……为什么他不能喜欢阿晏多一点？”

“娘娘——”翠枳低低地喊了娘娘一声。

“今日他赐给阿晏封地，是什么意思？他……是想把阿晏打发走，好给程平腾地方吗？”

翠枳看着娘娘，眼神里很担忧，后来，她劝道：“娘娘，不要多想了。”

“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有怨过什么吗？”娘娘的声音已经发颤了，“不，我怨过！可是！可是——我明明是他对我多说几句话，对着我笑……就很开心的呀！”

我见到了娘娘在流泪。

这个女人，平日穿着最华贵的衣裳，带着最华贵的首饰，妆容精致，举止得体，面对一众宫妃，言语中总有身为国母的从容与宽和。

现在她在哭。

她平日里伪装起来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刹裂开了缝隙，让我得以窥见她最真实的样子，我瞧见了她的悲伤，以及在万人之上的步履维艰。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翠枳每每私下跟我说起娘娘，总是那么担忧了。

她明明那么无助，那么可怜。担忧害怕的事情那么多，无人可以诉说——即使她诉说了，也会得到像我一般懵懂，还需要人来提点才能明白；或者像翠枳一样，明白她的苦境，但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告诉她：这些事情不能做，不能说，甚至不能去想。

她心中一定憋得很痛吧！我想到。

“我要去写信！”娘娘像是下定了决心，这一句说完之后，她果真去了桌案。

翠枳没有办法，她叹了口气，跟去给娘娘磨墨。

“先去歇息吧。”侧身而过时，翠枳轻声对我说道。

我看着娘娘和翠枳，心中有些难过，但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靠着娘娘庇护的宫女而已。

踏出殿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娘娘，烛光闪烁，屋里很安静。

娘娘的脸，柔和又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