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无极是在傅家里醒来的,睁眼就看到韩湘云那张画像,正是他爹在书房里挂了十几年的那张,韩湘云满眼含笑地看着他,仿佛未曾离去。傅无极揉了揉眼睛,像无数次睡醒那样朝门口大声喊了两句阿崇,没有任何人出现,傅无极才意识到阿崇已经不在了,他瞄了眼胳膊上的锁魂珠。
“阿崇?”
安安从锁魂珠里冒出来,阴阳鱼转不动了,无精打采的:“傅无极,我是婴灵的一魄,也被炼过魂,所以能在锁魂珠内保持意识。你家阿崇只是普通人啊,一个没有很强制执念的普通人,灵魂逐渐消散是必然规律,你看——”
阿崇原本红色的光团越来越淡,现在只剩一团白雾,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似的。
傅无极伸出手想碰一下阿崇,他一碰白雾,雾就分割成一小团一小团,“怎会如此?”
“傅无极,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魔神殿祭司了!大祭司本身就有炼魂的能力,被你碰到的魂魄,他们会像火焰灼烧般痛苦。除非你把他炼魂成你的奴隶,否则你的触碰会加速魂魄消亡。”
傅无极茫然抽回手,不知所措。他把头埋在膝盖里,实在想不通他一觉醒来为何成为魔神殿祭司了,断断续续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想起了魔神主殿阿卢那刺向小七心脏,阿卢那将魔神契约打入他眉心,他亲手杀了阿卢那……寒渊谷的人去了哪儿?他是怎么回傅家的?尤其是他娘韩湘云的事,他得去找傅云霄问个清楚。
偌大的傅家安安静静,绿瓦白墙、流水潺潺,阳光穿过被爬山虎覆盖的长廊,在傅无极身上投下斑斑点点,他穿过一片春色,路过沙沙作响、燕语莺啼的小竹林,鱼儿争相浮出水面吐泡泡的池塘,奇怪的是院外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平时修剪花草的老大爷都不见了。
一阵刀枪剑戟、嘈杂的争吵声传入耳膜,傅无极寻到声响来源——傅家大门。大门外是魔神殿祭司,他们嘴里喊着大祭司,急切想往傅家里面冲,门口是傅家下人拼命堵门,不放他们进去。
傅无极走了出去,站在傅家门口两个石狮子中央,他毫不避讳拍拍胸脯:“你们的大祭司阿卢那是小爷杀死的,冤有头债有主,报仇的话朝我来!!不要为难他们,更不准随便放你们的蛊虫!”
祭司们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将鼓置于身体左侧,单膝跪地,齐声高喊:“恳请大祭司回魔神殿,魔神殿不可一日无祭司,我们愿为您马首是瞻!!”
傅无极愣在当地,他掏了掏耳朵,确保没听错,径直蹦回傅家内侧,却被身旁的矮胖祭司拽住衣角:“是我杀了阿卢那,你们可选十人到十五人当场跟我比试,我不是你们的祭司,我也不信奉魔神,你们找错人了!不要在错误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矮胖祭司的右肩上绣着一个“甲”字,他死死抱着傅无极大腿不松手,“大祭司呀,我们只认眉心的魔神契约,有魔神契约的,就表示他被魔神选中了,就是我们的大祭司,不会找错人。”
傅无极眉心印记闪闪发光,他用袖口遮住眉心,扭头推远了矮胖祭司那张胖脸:“什么魔神选中?我是被你们祭司阿卢那暗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另请高明吧,告辞。”
矮胖祭司脑袋哐当一声磕在青石板上,“小人名叫甲子,自幼在魔神殿长大,眉心的魔神契约不管是魔神直接签订,还是上一任大祭司代为签署,契约一旦成型就会生效,你已经是我们的大祭司了。阿卢那的尸体、财产、所有物,您都可自行处置。大祭司,您请吧!”
傅无极在所有祭司把头磕在青石板时溜走了,他招呼傅家下人关紧大门,不准他们进来。下人说傅云霄最近在忙乾州傅家一些事,有时三五天都不回家,但今晚一定会回来,因为明日就是夫人的忌日。黄昏时分,廊前亮起白色长明灯,檀香袅袅,下人照傅云霄吩咐准备了一桌韩湘云爱吃的饭菜,月照当空,风也温柔,月也温柔,傅无极却心情烦躁。
他翻遍主宅,堂堂傅家除了画着韩湘云那幅画像,没留下他娘任何遗物,下人们要么太年轻,要么一问三不知还耳背。傅无极泄了气平躺在草地上,仰望满天星河,傅云霄爱韩湘云是他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他还见过他爹晚上偷偷哭过几次,他实在无法相信傅云霄会亲手杀掉韩湘云,如果爱都能作假,那无疑会摧毁他这些年的认知。
他看傅云霄从后门小窄缝里钻进来,傅无极拍拍身上的尘土和杂草,站起身。他爹剑眉星目,就是眉间的川字纹有些深,岁月不免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爹?!”
傅无极小时候每次见到傅云霄,都会远远跑过去抱住他,然后被傅云霄抱起来转圈圈,后来长大了情绪内敛了些,见面还是会轻轻抱一下。这次傅无极愣在当地,没动。傅云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愣了一下,伸出的双手拍了拍他肩膀,“吃饭吧!”
傅无极没动,他反手拽着傅云霄袖子,“我只问一句,我娘是你杀死的吗?”
傅云霄拿了桌边一壶酒,猛地灌下大半壶,他咳嗽两声:“是。”
拽着傅云霄袖子的手很快松开了,傅无极只想听到傅云霄否认,只要他爹否认,他会说服自己接受,没想到傅云霄丝毫不回避,直接承认了。傅无极感觉天都要塌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傅云霄,他缓了缓继续问道:“为何如此?我娘尸骨未存吗?我们每年去祭拜的山上,没有埋藏她的尸骨?!”
“那不可能!湘云是我亲手安葬的。棺木是乾州傅家采用阴沉木所造,她不可能会逃脱,绝不会……”
傅无极觉得眼前这个傅云霄十分陌生,他娘不是死了么,又何来逃脱一说?那这些年傅云霄纪念韩湘云,说爱她忘不了她梦里都是她,这是什么?这是他打造出来的爱妻人设吗?傅无极顿时觉得今晚这长明灯很刺眼,恍的人眼睛疼。傅云霄口口声声说爱韩湘云,可为何偌大的傅家,根本找不到一件韩湘云的遗物,这是爱吗?
傅无极不想看到傅云霄,他爹伟岸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他向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然后转身从傅家跑出去,身后是傅云霄一声声呼喊声,傅无极的脚步越来越快。
傅无极一路狂奔,他跨过人烟稀少、空旷的十里长街,登上阶梯陡峭、树木杂草丛生的后山,盈盈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母亲温柔的怀抱。他跑到气喘吁吁却不曾停下,直到他爬到半山腰,见到他娘的墓穴——“爱妻韩湘云之墓”后,再也强撑不下去了。
傅无极双手抱着墓碑,低声喊了句娘,缓缓坐下去。徒手想把棺木挖出来,他挖到手都破了皮,随后用玄风剑划拉几下,离挖出棺木还很远很远。此时魔神殿的祭司们尾随而来,矮胖祭司甲子看了眼那是韩湘云的墓穴,他愣了愣,颇有些忌讳似的,撤回离傅无极两公里开外。
“你们不是让我当大祭司吗?把这个墓挖出来,小爷考虑考虑。”
甲子看看夜空又看看大地,又看了好几眼墓穴,表情十分为难,“这个墓我们不敢挖,除非你现在以大祭司的名义饶恕我们,否则……我们把你敲晕,拖回魔神殿也是一样的。”
傅无极看这些祭司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难道棺材里有什么吗?那更得挖出来了,“哼,你们就是这样威胁大祭司的么?好好好,你们不挖,我自己挖!”
甲子使了个眼色,其他祭司们也上前,他们互相看了几眼,眼神满是抗拒,脑袋却不住点头:“既然大祭司同意了,那我们就挖!不过……最后还需大祭司自己开棺。”
傅无极懒得跟他们打嘴炮,他知道他爹亲手杀了他娘,心情已经够差了,还在他娘忌日当日,挖他娘的坟,看尸体在不在,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这样的大孝子了。傅无极忽然很怀念跟陆百里在玄剑宗这三年的日子,穷了点儿苦了点儿,但也没这么多糟心事。也想起了阿渊,不知道他有没有逃出去活下来,如果说他只是寒渊谷的小喽啰,没人在意,也许也能捡一条命。
祭司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干活十分麻利,棺木挖出来时,祭祀服饰和面具上都是泥土,他们左右各站了一列,给傅无极让出一条路。棺木通体漆黑,月光下仍闪耀着光泽,完全不像在地下埋了十几年。棺木周身是繁琐的机关符咒,中间是道家的五雷镇鬼符,那明明是镇压厉鬼的符咒!!
傅无极捏了捏拳头,气愤地一拳锤向棺木,却被甲子眼疾手快挡住,拳头落到他后腰上,他痛的龇牙咧嘴:“大祭司,这个棺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你这一拳头锤下去,万一起尸了怎么办?!稍安勿躁啊!”
傅无极瞪了甲子一眼,甲子识趣地招呼祭司们后撤,重新撤回两公里开外。五雷镇鬼符陆百里画过一次,作画中被此咒反噬,摔断了腿,后来再没画过。路过的道友说他心有魔障、心不静,斩妖除魔靠的是毅力、恒心和信念,你自己都怀疑自己,怎么能成呢?傅无极纯纯觉得是他师父每天养鸡喂鹅,把脑子闲坏了,不思进取的缘故。
他见过五雷镇鬼符,不代表他能解开。操作不当轻则破坏尸体,重则引发山体崩塌,把他们这些人全部埋在这里。傅无极跪在韩湘云墓碑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娘,孩儿不孝。见您第一面就是来挖坟,希望您还活着,天涯海角我都会去寻。”
傅无极举起玄风剑,脑海中回忆自己看过的典籍,逆着五雷镇鬼符重新描摹一遍,描到一半时地下像地震一般轰隆隆地响,没站稳的祭司们摔倒在地,傅无极也开始七窍流血,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上!他忙站起身,玄风剑撑地爬上去继续画,扭头对祭司们说:“不想死就赶快离开这里,黄泉路上小爷不需要拉垫背的!”
“大祭司,我们不会离开你的,我们与你共存亡!”
甲子一边喊,一边率领祭祀们又后撤了三公里,傅无极的身影在月色中也显得异常模糊,他跟傅无极表衷心得靠大声喊,声音不大这点衷心就听不到了。
在营地癸辰放走了蛊蛛,还把营地搞得一团糟,他们差点被阿卢那扒一层皮,阿卢那说回了魔神殿再收拾他们,谁知阿卢那死在魔神殿。他们与寒渊谷对战时,有个没脑子的二傻子还让寒渊谷的抢了一面鼓,这就相当于在战场上缴械投降、任人宰割的逃兵,如果碰上严厉的统帅,是要割下脑袋游街示众的!如果阿卢那还在,这种办事不利的祭司,铁定是要成为七彩蛊蛛的养料,被炼蛊的!
新选的这个大祭司还当过魔神新娘,听说和阿卢那是死敌,那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么,给新祭司多表表衷心,说不定他们犯的事都既往不咎了,不图给新祭司留多好的印象,至少无功无过,减轻处罚。
傅无极继续逆着五雷镇鬼符描,这个符太复杂了,好几处差点描错,符咒似往黑剑传出电流,震得他双手麻嗖嗖的,还剩最后两笔。
一笔。
大功告成。
此刻天空降下一道惊雷,直接劈向棺木,不好!这是要把这个棺材劈烂的节奏!傅无极头脑一热,没管那么多,直接趴到棺木上去,轰轰轰——
“卧槽你大爷,这是故意的吧?!这特么要小爷的命直说……”
话没说完,傅无极后背重重挨了一道雷,从棺木上掉下来沿着山坡往下滚,撞到一棵树晕了过去。
祭司们看这情形也顾不上害怕了,纷纷跑过去把傅无极抬起来,甲子抬头朝棺木里面一看,别说尸体了,里面空空如也,就连陪葬品都没有!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棺木,也洒向甲子那张震惊的脸,怪事远不止于此,阿卢那的七彩蛊蛛顺着蛛丝从天而降,七彩蛊蛛约有一头牛大小,一张铺天大网从上垂直落下,径直把祭司们通通围在大网内!
“我日他仙人板板,这大蜘蛛不是整日趴在魔神地宫么?还是阿卢那寝殿的专职守卫,怎么会来这里?!”巴结新祭司,巴结到鬼门关了,这他娘简直是娶媳妇碰上出殡的,倒霉到家了。
甲子吓得扭头就想跑,却被越收越紧的蛛网拦住去路,炼人成蛊的第一步就是被七彩蛊蛛咬一口,七彩蛊蛛会在人体内分泌一种黏液,人就会慢慢失去意识,成为人牲。这些人牲会成为蛊蛛的养料,蛊蛛吸食的活人越多,颜色越丰富,毒性就越强。七彩蛊蛛不知吸过多少人牲,毒性能有多强也显而易见了。
其余祭司们看甲子试图逃跑,忙拦住他的脚步,祭司们把傅无极护在中间,逐渐缩小包围圈:“老大,快想想办法啊!现在你说了算!再不着急,咱们被蛊蛛咬上一口也得交代在这里!”
“滚犊子,就是你把鼓弄丢了吧啊?!行啊你,战场上给别人递武器!万一新祭司问起来,你小子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老大老大,消消气!咱们得想办法出去。”
甲子吐了一口唾沫,仰头看了看七彩蛊蛛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阳光下一层又比一层密的蛛丝,心想就算不被它咬一口,蛛丝这么密,也能把他们闷死!毕竟其他人是无辜的,甲子深感责任重大,他长长呼出体内怒火,看到地上有很多树枝,有了主意。他急中生智,点着周围的枯枝,让祭司们围成圆形,每人拿着火把朝外,逐步扩大包围圈,试图把蛛丝烧掉!
火势汹涌、浓烟弥漫在蛛丝里,呛得祭司们咳嗽好几声,蛛丝仍如铜墙铁壁般丝毫未动!
“用力!!使点劲儿!”
“你们真是一群菜鸡,一个人推不动,两三个人为一组,继续试试啊!”
“咳咳咳……”
晕倒的傅无极都被呛醒了,可见这蛛丝里存了多少烟雾,空气有多么不流通。他一睁开眼,只见祭司们三三两两举着火把,想把蛛丝烧一个大洞,但蛛丝毫无反应,奇怪的是他们折腾这么大动静,七彩蛊蛛也并没有攻击他们。蛊蛛把他们网在包围圈里,包围圈外是韩湘云的墓穴,墓穴丝毫没被蛊丝影响。
傅无极撑着玄风剑艰难站起身,问甲子这个七彩蛊蛛的来历,甲子正撅着屁股研究蛛丝,一心二用起来讲话慢悠悠的:“这个蜘蛛嘛,我当年听说好像是圣女送给大祭司的18岁生辰礼物,之前大祭司炼过很多蛊虫,寿命都不长,也许跟她的调性不符。圣女才送给她一只她亲自挑选的蜘蛛,这样大祭司才慢慢炼好属于她的蛊虫。蛊虫是最了解蛊师的,虽然这些虫子不会说话,但炼到一定地步,它们也能与蛊师灵魂相通。”
“把火把熄灭,不要烧蛛丝了,再烧下去蛛丝烧不开洞,人都被烟呛死了,咳咳咳……”
“诶,我说你个不学无术的,我说的话你敢不执行?几天不挨打皮痒了是不?”
甲子扭头对上傅无极那张灰头土脸,傅无极还把他手里的火把顺走了,“好好好,大祭司说了算,您有什么妙招,给小的们开开眼?咱们这么多好汉,总不能眼睁睁被烟呛死不是?”
傅无极切了一声,伸出手按在蛛丝上,蛛丝自动开了一个口子,“出来之后,迅速往山下跑,诸位自求多福!跑慢了很有可能被它吃掉哦~”
个别祭司好奇心很重,他们也仿照傅无极把手掌按在蛛丝上,蛛丝却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缠越紧的趋势。祭司们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下,却被甲子白了一眼,只好乖乖跟着甲子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