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低着头,把手中野鸡的毛拔干净,苏虞一边心想,小师弟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该不会,正踩着小板凳站在锅台边……做饭吧?
他如今十六岁,辛醉寒此时大概只有十二,他依稀记得辛醉寒口中的往事,说自己十岁就踩着板凳上灶台了,拜入剑阁后,更是成了十里湘雪峰唯一的大厨。
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他其实很依赖小师弟……的厨艺。
傍晚,陈洛城回来了,但面色不虞,眼底颇有些心事重重的颜色。
苏虞摆了盘,装作不经意问道:“怎么了大师兄?”
“我道心似有不稳。”陈洛城随口道,并把佩剑放在一旁,坐在石凳上,直勾勾盯着盘子里的鸡。
苏虞盛了饭递给他一碗,慢慢坐在他对面:“师兄天赋异禀,剑法卓绝,也会道心不稳吗?”
陈洛城一笑:“就算是师尊,也有道心不稳的时候,何况我的剑神道才入门。”
“……”苏虞欲言又止,却克制住自己,不再问了。
倒是陈洛城露出意外神色,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弟平时最是关心师尊,听闻师尊道心不稳,一定会追问。
他已经做好了解释细节的准备,但苏虞竟然没问。
不问也罢——陈洛城亦不多想,只夹了一筷子菜径自吃起来。
苏虞心里却有其他考量。在前世,云归鸿道心不稳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陈洛城也只说过云归鸿是如何不稳,并不知道缘由。
而苏虞虽然很好奇,一个胸怀天下的无情道为什么会道心不稳——这对于修道者来说是致命的。
但前世到死他也没弄明白缘由。
至于这一辈子……他不会再为云归鸿搭上自己的性命。
可不知为什么,苏虞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件事。
道心不稳的云归鸿,若再没有他一旁护持,到最后会走上怎样的结局呢?
吃过晚饭,陈洛城自觉地去刷锅洗碗,苏虞就心安理得洗洗睡了。躺倒之后,他盯着竹屋黑漆漆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眼前浮现的,依然不可抑制的全都是云归鸿。
一夜过去,苏虞几乎没睡,半梦半醒间全是前世今生各种杂乱的片段。于是天亮后,他痛苦地顶着两个熊猫眼起身,准备去上课。
湘洲剑阁的弟子每天早晨都有早课,要去讲剑堂听姜明芳那老头子讲经书。
对于苏虞来说,那讲经声咿咿呀呀不绝如缕,不亚于听老和尚念经,他耳朵简直都要起茧子,所以平日里他都是能踩点儿来绝不早到。
但今日苏虞心事重重,反而忘了磨蹭,姜长老挟着两卷经书来到讲剑堂门口时,就看见往日稀稀拉拉的弟子们在不远处围成一个圈,对着后方指指点点。
而他们所指的方向,赫然坐着一个苏虞。
“哟?”姜长老摸着下巴上的长胡子,对那明显被孤立的苏虞道,“苏虞今天来这么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虞顶着黑眼圈,有气无力道:“见过姜长老。”
姜明芳将经书摊开,状似备课,目光却不住往下瞟。
苏虞前世,人缘甚差。
他在紫云洲当乞丐当到十四岁,早长成油嘴滑舌的一个地痞,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样的脾性想笼络人自是非常容易,但苏虞是被阁主亲自带回来收作弟子的凡人,入门晚,天分又不高,却忝居剑神亲传二弟子之位,所以阁中很多弟子都看不起他,背地里酸溜溜地说他有手段。
偏偏苏虞有几分傲气,不愿解释,更不屑低头赔笑笼络人。
几番矛盾后,大家也动过几次手,虽然都被长老们镇压,也罚抄了经文,但冲突是半点不少的。
哪怕是去饭堂里吃个午饭,也能吃出火药味。
只不过,几次冲突后,众位剑阁弟子是看出来了,苏虞不愧是叫花子出身,混迹“江湖”多年,打起架来心黑手狠,不讲武德,他们这些自小上山接受约束的正派弟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所以一来二去,大家都不愿招惹他了,只是仍旧不愿给他好脸色。
这会儿还没到早课时间,讲剑堂里已经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帮,一方是孤家寡人的苏虞,另一大群人,则是背地里叽叽咕咕诽谤他,却又被他打怕了不敢大声的弟子。
众位长老对此心知肚明,但碍于剑阁内部一些复杂的人情关系,也不好太偏帮谁,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姜明芳看了两圈,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苏虞平时都鬼精鬼灵的,一双透亮的眼睛骨碌碌转,嘴角总弯出个愤世嫉俗的冷笑。今天……怎么沉静不言,好像……萎靡了些?
见姜长老盯着下面看,底下的弟子便都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坐席。
姜明芳翻到要讲的那页,随口问道:“苏虞,你今天怎没去侍疾,阁主这就大好了?”
底下的弟子们闻言纷纷抬头看他,再去看苏虞。
若苏虞还是十六岁的小子,被这么群人用审视的眼神盯着看,早就出言嘲讽了,但如今的苏虞不光脸皮厚若城墙,还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已经跟他们不是同龄人,遂懒得计较。
他抬起头恭敬道:“师尊的事我也不清楚,但他说今日我就不用去了。”
“甚好。”姜明芳捋着胡子笑起来,便不再多问,而是开始讲经。
弟子中,有一细眉长目的少年,斜着眼睛朝苏虞那边撇了两眼。
他是铸剑堂弟子,名周喜,是这圈人中顶瞧不上苏虞的人。
往日苏虞都一幅看不起全世界的样子,满脸不屑,但今天,他发现苏虞表情近乎肃穆了,在察觉他们的目光时,也不翻白眼,只是看回来,还出神。
周喜偷偷对一旁的讲剑堂弟子李裁风耳语:“姓苏的今天是怎么了?”
李裁风趁着自家师尊在滔滔不绝地讲经,压低声音道:“谁知道。我说,你别叫他‘姓苏的’吧!”
周喜撇撇嘴:“怎么了,难道还叫他一声二师兄?”
李裁风小声道:“他跟大师兄一样,是全剑阁的二师兄……就算你不愿叫,也别这么大声,被我师尊抓到容易挨打。”
周喜轻轻嘁了一声,心想,苏虞算哪门子的二师兄!入门比他晚修为比他低,年纪还没他大,没当面喊苏虞叫花子已经是他修养好了!
苏虞的目光在周喜遮着嘴的手掌上打了个转,默默挪回前面姜长老的身上。
前世,湘洲剑阁因苏虞而被大半个修真界围困,许多弟子都嚷着叫十里湘雪峰交出苏虞,但也有许多弟子……为了守住十里湘雪,死在护山之战中。
周喜便是其中一个。
虽然他们的关系向来很差,苏虞还打过周喜,不止一次……但在那危急存亡之时,周喜竟宁死也不肯让出上山的路。
苏虞一时有些恍惚。
还有那个胆小的李裁风……
正陷入回忆中,苏虞的眼神游离起来,冷不丁被姜明芳点了大名:“苏虞!”
苏虞:“……”
姜长老道:“你瞧哪儿呢?别走神!”
周喜等人噗嗤笑出声来。
苏虞无奈,他一把年纪实在做不出翻白眼瞪人眼珠子的事,只得摸摸鼻子,坐正了些。
他这样完全不接招,倒是让周喜等人觉得无趣极了。
既然无趣,他们自会去找其他乐子,周喜便开始冲着坐在苏虞身后的师弟游述挤眉弄眼,“哎哎,游述!说你呢你屁股坐得不疼吗?快找点乐子,兄弟们可都无聊透了。”
游述刚要开口,那边李裁风已经急得快跳脚了:“低声些!你们不怕赵心吟听见吗?小心她跟她爹告状……”
苏虞本来正神游天外,听见赵心吟四个字,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感人”的画面,嘴角不免扬起几分笑意。
赵心吟是姜明芳钦点的“执法弟子”,也算是全剑阁的师姐,此刻就坐在他们前面不足两排的位置,正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她手里有一个记名字的小本本,凡是上课捣乱者,都会被她记名字,交给她爹——论剑峰峰主赵仁。
赵仁乃是姜明芳至交好友,膀大腰圆,力大无穷,使一把千余斤重的阔剑,最喜立起眉毛来罚人。
重生回来的苏虞自然不怕什么处罚,只是想起周喜被赵心吟吊在树上打的事,总有些忍不住想笑。
“哎呀,”周喜见苏虞笑,便以为他是在嘲讽,心想这才对味!遂翻个白眼,“姓苏的,你笑什么?”
苏虞懒得理他,将视线放在姜明芳身上,装出认真学习的架势来。
这幅样子却纵了周喜,他嗤笑道:“哟,装听不见,?了?”
苏虞心想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这么艺高胆大,怎不再大声些?
他压根连视线都不再给周喜了,而是叼着毛笔,低头去翻桌上的剑经。书上都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苏虞看得烦,静不下心,偏偏那几句话又要往他眼睛里撞。
-身入魔障,一时之过。
-心入魔障,一世之过。
这叫苏虞无可避免地想起云归鸿。
云归鸿提前出了关,也不知到底好了没有。如果没好全就去找那姓朱的比剑,万一比前世伤得更重、回不来了怎么办?
不知师尊出发了没……苏虞心乱如麻,直想逃了这无用的早课去疏桐落苑看一看。
……可是去看了又能如何呢?苏虞默默捏了一下空荡荡的手腕,他现在是个十六岁的小崽子,还没有炼器制药的手段,做不出他曾经为云归鸿无限提供的各类法宝伤药。
正心烦,他身后的游述和那边的周喜声音已经越来越大,直说得眉飞色舞、口水乱喷:“听说后山的灵果园……”
突然,姜明芳重重咳嗽一声,转过头来,警示的眼神扫射一圈。
游述和周喜立刻噤声,端端正正坐好。
姜明芳一转头走,他们便立时开口,继续讨论。
声如蚊蝇,绕耳不绝。
苏虞被扰得烦,他抬头看姜明芳,见长老黑如锅底的表情,就知道老头儿也烦了。
回想起前世姜明芳为云归鸿和自己数次奔走善后的场面,苏虞心中百转,到底不忍,他压低了声音朝后面道:“闭嘴罢!长老讲经,你们在下面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成何体统!”
周喜瞪着眼睛道:“你又不是执法弟子,管我们作甚?呵,就算是又怎么了?难道我们怕了赵心吟那告状精……”
苏虞不语,只从桌案上揉了一团宣纸,手指一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纸团正中周喜门牙。
“哎呦!”周喜被打得惊叫一声,朝后仰去。
姜明芳:“……”
老头儿气得大声道:“胡闹!”
周喜连忙坐起来,捂着门牙,牙倒是没掉,但他觉得整个上颌都麻了。
他愤恨地看向苏虞,又不敢真的跟苏虞翻脸——他们这群正统剑道的弟子根本打不过出招狠辣阴损的苏虞!
“苏虞?”姜长老冷不丁点名。
苏虞知道自己出手的事瞒不过,便站起来。
姜长老皮笑肉不笑:“你在课上做何事?抬起头来!”
苏虞心想也别真把老头气坏,便端端正正道:“周喜说话声音太大,扰乱我听经。”
姜长老用鼻子冷哼一声:“课上捣乱者,自有执法弟子记名,何时轮到你出手?你又何时认真听过讲经?现在就给我背一遍《本草经》上篇的第一章!”
苏虞心想这个简单,径自开口道:“上经: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
背到一半,他突然呆住。
不,不对,这辈子自己没有学过医药,为何能背出《本草经》?糟了糟了!
但姜长老只是挑了挑眉:“奇也怪哉,我前几日讲《本草经》时你呼呼大睡,莫不是背着我下了苦功?”
苏虞嘴里发苦,只能硬着头皮扯谎:“昨日照顾师尊……正好看了段《本草经》,更多的却记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