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由章见伀创造出的修罗印,明明出世的时候代表的是杀戮和残酷,结果在姜昀之的手间,不仅半点血腥气全无,反而演化为一种截然相反的禁欲美感。
就好像这是个正道的印法一般。
章见伀都快认不出自己创造出来的修罗印了,印象中,这确凿是个用来杀人的印法。
他暗红的双眼缓慢地望向姜昀之。
不仅学得快,而且能化为己用,这倒是有些意思。
不过好好一个杀人的印法被改成这样,还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章见伀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正道之人,也不想看懂。
她的身上,有着他最排斥的纯善。
愚善。
姜昀之放下手,松树四周的灵气裂口弥合如初。
她眉眼生动地望向章见伀:“师兄,我的印结的怎么样?”
章见伀:“有些天赋。”他倒是不会在实力上否认她。
他问:“你为什么要加入负雪宗?”
既然有些天赋,她更适合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譬如明烛宗,为何要来一个和她本身路数相反的负雪宗。
“因为负雪宗从不强求修道者必须要跟着经书走,从不过分规束弟子的修习之法,每个人都能有不同的想法,就算和长辈、长老的修道理念不同,也不会被苛责,不会被认为是邪门歪道。”姜昀之道。
负雪宗就认一个理。
谁强谁有理。
姜昀之望着章见伀的双眼愈发透亮:“就譬如我,师兄,我觉得我的修罗道可以无需以杀人祭道法,这是我的道。”
少女说起道法的时候专注而认真,就算章见伀并不认可她的话,也没有继续反驳她,只是皱了皱眉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
山林间雾气愈重,远处传来鸟鸣,暮风轻柔地吹动起少女侧脸的青丝。
“而且……我进负雪宗……其实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姜昀之的声音放轻,变得有些断断续续,“因为……”
她飞快地望了一眼章见伀:“我一直很敬仰大师兄,想成为师兄一样厉害的人。”
说完后她立即低下头,白皙的脸倏地红透了,显眼的绯色怎么藏都藏不住,落在章见伀的眼中。
比晚霞还红。
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这个人怎么这么容易变红,上次的手腕也是,这次的脸也是……这么薄的脸皮,就算剥下来制成灯笼皮,都容易被吹破。
不耐用。
少女的脸还红着,她低垂眉眼,不想抬起头,轻声道:“师兄,你能再教我结一个印吗,我学东西很快的,肯定能学会。”
出乎意料,章见伀竟然没拒绝。
看来他今日确实杀了不少人,心情实在不错。
章见伀:“你想学什么?”
姜昀之:“只要是师兄教的,肯定都能有所裨益。”
章见伀快速地结了一个的印,比之前的修罗印要简单许多,姜昀之看了一眼便学会了,好奇地问:“师兄,这是什么印?”
章见伀看了她一眼:“剥人脸皮的印法,再薄的脸皮,都能被此印法给干净地剥下来。”
他道:“当然,你也可以用来剥下自己的脸皮。”
姜昀之停下结印的动作:“……”
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少女也不恼,只是乖巧地放下手,时不时偷觑章见伀一眼,看起来仿若真是位敬仰大师兄已久的外门师妹,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只盼能从师兄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
但神器知晓姜昀之不是,她明明刚认识章见伀不久,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情道。
契主真好啊,她真可靠。
不愧是当时它唯一能有所感的契主,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这般全神贯注,它也算是有靠山了呜呜呜……
“师兄。”姜昀之递出自己的木牌,“这是我的名字,你若是能记住……”那就好了。
章见伀冷漠地垂眼:“我为何要记住你?”
能让他记住名字的人,基本都在地底躺着了。
不过,这个名字……‘昭明’。
连名字都这般道貌岸然。
他望向姜昀之因紧张而交错的十指。
果不其然,薄薄的脸皮又红了,看起来快要冒烟了。
姜昀之:“师兄不、不想记住也没事。”
她几乎喃喃道:“等我入了内门,师兄就能常常看到我,届时师兄自然便能记住我了。”
蚊子般的自言自语声被章见伀听到了:“就这么笃定自己能入内门?”
姜昀之:“弟子会尽力为之。”
章见伀淡淡道:“你就算入了内门也见不到我。”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基本不在门派里。
他向来如此,一年到头,在负雪宗里待着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两个月。
如若不是此次的入门试炼能提供大量的刀下魂,章见伀根本不会出现在负雪宗内。
神器:“啊!”
神器:“别走啊,你要去哪里啊?”
从契主角度来看,卧底之事不能拖太久,得尽快被认可,尽快脱身才行。
从天道之子角度来看,他体内的灵气一定要尽快地被疏导出来,若是一直在体内如此沉积,要不了多久就会酿下大祸。
天道之子若是爆体而亡,神魂坠入地底,会给人间带来浩劫。
这可是大麻烦。
这便是当初天道造它的原因,它和龙傲天神器不同,它能为天道之子引出灵气,而龙傲天神器纯利用,虽能替它的契主化用天道的灵气,却没有疏导灵气的这项功能。
毕竟它有一大片封印地可以承接天地间浩然的灵气,而龙神器的灵气只会引向它的契主。
区区凡人,又能承接得住多少灵气,故而没有疏导之用。 ①
神器:“契主,攻略的事不能往后拖啊,对你和对他都不好。”
姜昀之明白,不过作为一个初入山门的外门师妹,她不能对宗门的大师兄的来去有过分的好奇。
这不恭敬,也不合理。
“师兄是要外出试炼么?”少女的眼中有羡慕,“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快些学有所成,早日下山历练。”
章见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冷笑。
历练?
他的外出无非是杀人,去不同的地方杀人。
暮色渐深,插在地底的雪刀吸尽地底的煞气,刀面所附的黑气变得无比饱满,锋利到能割开往下落的树叶。
雪刀归鞘。
事已做完,章见伀便要离开,这次他没有不告而别,转身朝姜昀之望去。
此人的修罗印给他留下不小的印象,实力强、有心气的人,比所谓徒有美貌的瓷美人要好太多……不过她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纯净气息,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姜昀之瞧见章见伀望向她,乖巧地回望,好看的眉头挑了挑,又行了一个礼。
少女站在沉静的暮风中,如瀑的乌黑发丝轻拂,若古雅画卷中走出的工笔美人,被黄昏的暮色浸染。
章见伀皱了皱眉。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久活之人。
似是要对这种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存在眼不见为净,他转过身。
“走了。”章见伀冷淡道。
留下一句话,高大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浓郁的黑气中,半空中起了一阵风,树叶飘动,等风变小时,原地只剩下姜昀之一个人。
姜昀之定了定,垂眼望向腰间适才又轻响的环佩。
风彻底停下,神器紧张地开口:“完了完了,天道之子到底要去哪里啊?”
根本感应不出来。
神器恨不得穿回两千年前,让天道创造自己的时候别光用边角料,多封些神力给它,别让它现在和个破铜烂铁一样没用。
神器和姜昀之道歉:“对不起,契主,我给你拖后腿了,天道之子的灵力太高,我实在无法感应到他到底去哪里了。”
两千年的岁数,在神器堆里只能算是个宝宝,神器因太过愧疚,破防地哭起来:“都怪我只是边角料。”
姜昀之的视线从环佩上抽离:“……出身是无法选择的,前辈不必如此自责。”
她望向雪刀在地上留下的痕迹,略一思考:“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神器么?”
神器:“是的,那个比我大三万岁的龙神器。”
姜昀之:“我们可以打听他们的踪迹。”
她淡淡道:“他们肯定会去找天道之子的。”
-
回到住处时,天还没彻底暗下去。
腰间有东西在摇动,这次不是环佩,是乾坤袋。
姜昀之摘下乾坤袋,把袋子里不停晃动的铜镜拿出来,摆放到案桌上。
修长的手指抚过铜镜,白光一闪,模糊的铜镜变得清晰,镜中映出人影,出现师姐和师姐的两张脸。
师姐激动地喊:“好师妹。”
师兄跟着喊:“贤妹。”
师姐:“好师妹,好师妹,你怎么样了,一切还顺利吗?”
姜昀之:“……”
从未被如此肉麻地喊过。
师兄和师姐的眼中闪烁着把小师妹推出去当卧底的愧疚。
可没办法,神器只认小师妹一个人。
“多日不见,师妹是不是瘦了,可是遇到什么苦楚了?”师姐关切地问。
姜昀之:“……一切还算顺利。”
师兄和师妹也瘦了,他们两人的脸上俱呈现出一种颓灰色,代表灵府长期未受到灵气滋润,神识已开始皲裂,长此以往,灵府枯竭之时,便是修道人死亡的日子。
镜子里突然又多出一个人,掌门那张老脸从旁边挤进来,也肉麻道:“贤弟子,近来还好?”
姜昀之朝掌门行了个师门礼。
面对被自己派出去当卧底的弟子,掌门的眼神飘忽,叹气道:“其实我也很想以身代之,替你出去受苦,可惜神器没看得上我。”
姜昀之一笑:“无妨,我会同神器前辈说道说道,让它换人。”
掌门顿时卡壳:“……”
姜昀之只是开玩笑:“弟子会认真完成任务的。”
镜子里又冒出几张长老的大脸:“贤弟子,复兴湌松宗的大业就靠你了。等你回来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掌门之位也可以让给你,要不到时候直接给你立个碑吧。”
长老们七嘴八舌:“碑现在就可以立了。”
姜昀之:“……”这倒不必。
镜子的边角,姜昀之的师父、盈寸长老一直站在最旁边,要看不看地频频望向镜子,看到自家的弟子确实瘦了些,他狠狠地瞪向掌门:“秃驴。”
掌门:“……”
聊完后,铜镜的镜面转暗,屋子里一下变得很寂静。
姜昀之望向窗外,天色已黑,屋檐下的灯笼亮起,院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神器提醒道:“明日明烛宗正式开始选拔新弟子,和负雪宗一样,会选拔两日。”
神器:“契主,我们是明日出发,还是后日出发?”
神器有些纠结:“要不后日出发吧,这样你也能多休息会儿。”
姜昀之把铜镜放回乾坤袋中,想起师姐和师兄颓灰的脸色,她站起身:“明日出发。”
她离开住所,前往后山的血池。
血池旁,弟子们在岸上打坐休息。
弟子的数量变多了,多出一倍。
倒不是病倒的弟子回来了,而是另一座山头的血池被长老征用,另有他用,原本在那里苦修的外门弟子只得奔赴此处。
他们是从第二日选拔中存活下来的弟子,一共有二十个人,病倒一大半,前来血池苦修的只剩下七个人。 ②
如今没病倒的弟子一共有十五个,这十五个人里,宗门最终只挑六人入内门。
有个黄衣弟子在给被合并过来的新弟子科普他们这里的状况:“我们这儿有个‘卷神’,就是那种学得又快又好、还巨能卷的人,遇到她要当心,千万不要被影响了,自尊心容易被打击。”
经过几日的相处,众人对姜昀之的称呼从‘瓷美人’进化成‘卷神’。
新弟子不以为然:“她跟我们一样是天灵根,又不是什么双天灵根,能有多厉害?”
黄衣弟子露出‘你还是太嫩’的神情。
新弟子:“你既说她十分努力,今日苦修为何不见她的踪影?”
黄衣弟子:“她昨日提前把今天的珠子给捞完了,估计今日是想休息吧,这才没来。”
新弟子:“你看,她如此劳逸结合,算不上什么卷不卷的。”
黄衣弟子被说服了,心想也是啊:“确实,是个人都会累。”
今日没有卷神来卷他们,众弟子约定好了,大家都不要急于求成,休息会儿再一起下血池捞珠子,不能恶性竞争。
已经是深夜,岸上沉寂而宁静,弟子们在纷纷在树下布结界而睡,让白日里被狠命摧残过的躯体缓缓地恢复。
休息还是很重要的,众人一开始也心存想要勾心斗角的念头,后来随着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弟子们意识到过犹不及,一定得保证躯体的康健,才有机会进入内门。
要是身体垮了,可就白白和内门弟子的名额失之交臂了。
黄衣弟子和新弟子拜别后,也找了棵树,准备布结界睡大觉,昏昏欲睡间听到有动静,不解地睁开眼。
不是都睡了么,怎么好像听到了有人下血池的声音。
他陡然睁大双眼。
谁。
是谁在偷偷卷。
如此背信弃义之辈……他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到血池边,往下定睛一看。
黄衣弟子:“!”
又是她。
又是那个瓷美人。
卷神。
不是回去休息了,怎么又回来了?都已经是深夜了,她难道不累吗!
不能再放任她如此了。
“你!”
木灵根的黄衣弟子喝道:“就是你。”
血池正中央的姜昀之听到有人喊她,愣了愣,她转过身,朝岸上看:“何事?”
少女神色温和,手上却足足攥了有五个血珠子,珠子们奋力地挣扎,几乎要炸开她的指骨,白皙修长的手指出乎意料地有力,无论手中的珠子如何挣动,稳如磐石得绝不松手。
黄衣弟子一看到她手上的五个珠子,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五颗珠子,这可是五颗珠子……他记得她一开始和其他人一样,一次只能竭力捞住一颗珠子,现在竟然一次能捞住五个珠子。
潜心修炼的瓷美人,一直在进步。
而浑水摸鱼的他,现在还止步于一次只能捞一颗珠子。
不是因为他的天赋比她差,而是因为他瞧不起捞珠子这样枯燥的事,觉得毫无意义,这才一直没有全神贯注。
姜昀之以为他找自己有什么事,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怒气卡在了黄衣弟子的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你……你吃竹筒饭吗?”
阿娘做的,还剩三个。
姜昀之:“不用了,谢谢。”
黄衣弟子的神情有些怪,他似有什么愤懑之言无法宣之于口,姜昀之问:“是我的动静太大,吵到道友静修了么?”
没有……
他只是在睡大觉,不是在静修……
姜昀之压低声音道:“我会尽量放轻声音的。”
听到姜昀之这么说,黄衣弟子也跟着压低声音:“行……”
等等,他刚才来这里,是想说什么来着。
深夜里,血池中漆黑,四周空荡,只剩下少女一人趟于偌大的池子中,躬身,专注而安静地捞珠子。
水面被她趟出一道道水纹。
等十颗珠子都被捞上来后,她没有停下,而是往更深处走去,修长的身影不停地躬身,水上窸窣发出轻声的动静。
一整夜,这道身影都没有从血池里消失过。
天际蒙蒙亮,远处钟声响起,预告新一日的到来。
晨露从屋檐上往下滴落,执事弟子的住所响起敲门声,她从睡意中醒来:“谁啊?”
“今天不是我当值啊……”执事弟子打开门,原本迷蒙的双眼因为眼前的景象顿时睁大:“!”
她是在做梦吗?
眼前有五十颗血珠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举着案板的少女望向她:“师姐,辰安。”
五十颗?
五十颗!
执事弟子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真是五十颗!
这人是把血池里的珠子都给捞光了吗?执事弟子瞠目结舌。
姜昀之行礼,她抬眼:“师姐,我能用这五十颗珠子换一天的假么……弟子今日有事,需得外出。”
执事弟子的眼睛还瞪圆着,舌头快要打结,说话颠三倒四:“好、好,当然,请……您请。”
这一批的新弟子简直了,恐怖如斯!出了一个双天灵根直接入内门,又来了个卷神,幸好和她不是同一届的。
听到自己被批准外出,姜昀之浅笑道:“多谢师姐。”
今日晴,可外出。
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①无需细思为何二神器相悖,会有解释。 ②意指第二日被选入山门的弟子。且他们入外门的当天就得开始苦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