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更夫的梆子声刚过四响,严宝珠便睁开了眼。
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必须在父亲酒醒前的鼾声中醒来,赶在他踹门之前把灶火生起来,即便如今已不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中,身体的记忆却比思绪醒得更早。
她在黑暗中静静躺了片刻,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仵作房的耳房比她从前住的房子要好上许多,至少四面墙是完整的,不会漏风,她利落地起身,将那张薄被叠得方方正正。
水盆里结着薄冰,她砸开冰面,掬起一捧刺骨的冷水拍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对着水盆中模糊晃动的倒影,穿上那身宽大得过分的靛蓝直裰,将所有的曲线隐藏在粗糙的布料下,最后,她将散落的碎发一丝不苟地塞进皂巾里,确保没有一丝破绽。
推开房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仵作房的院子里,老仵作王伯已经蹲在檐下的小泥炉前,正熬煮着今日要用的苍术,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在晨雾里,成了这方天地独有的气息。
“来了?”王伯头也没抬,用蒲扇指了指灶房方向,“今日该你当值,先去把验尸房的地洒扫一遍,再用艾草仔细熏过,熏足半个时辰,莫要偷懒。”
“是,王伯。”她应得恭顺,声音刻意压得低哑。这是她在衙门的第五日,已经摸清了这里的规矩,每日卯时初刻洒扫,辰时准时点卯,随后便是整理无穷无尽的卷宗、清洗那些形状各异的验尸工具,若没有新的命案,这便是她一天的全部。
她拎起靠在墙角的木桶走向井边,春寒料峭,井绳上挂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子,硌得她生疼,她咬着牙,一点点将满桶水提上来,纤细的手臂微微颤抖。
“严小哥儿,我来帮你一把!”同来打水的厨下刘妈瞧见了,快步上前搭了把手,轻松地将水桶提了上来。刘妈约莫四十上下,是衙门里的老人,丈夫是守牢的狱卒,性子爽利热络。她打量着严宝珠单薄的身板,眉头蹙起:“你这身板,风一吹就倒似的,可得多吃些!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不能省着!”
严宝珠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拘谨的笑,不敢多言,刘妈心思活络,言多必失。
验尸房在院子最深处,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草药、石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寻常人或许会退避三舍,严宝珠却把这里当成了她最能安心的地方,死亡固然冰冷,却比活人简单,尸体从不说谎,伤痕即是证词。
她挽起袖子,开始仔细洒扫青砖地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洒扫完毕,她点燃艾草,看着青白色的烟雾缓缓升腾,驱散着角落里的晦暗与不洁,烟气呛人,她却站得笔直,如同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
与此同时,按察司行署内。
韩锦鸿正在用他的早膳:一碟咸菜丝,两个炊饼,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饭菜简单,甚至不像个五品官的用度。他慢慢地咀嚼着,思绪却飘远了。
穿越三年,他几乎适应了这个时代的一切,唯独怀念现代那杯提神醒脑的冰美式。这里的茶水,即使用的是上好的茶叶,还是让他始终难以真正习惯。
“大人。”陈师爷捧着一摞卷宗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一角,“这是上月各乡递上来的刑名册子,请您过目。”
韩锦鸿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纸页是粗糙的黄色竹纸,墨迹深浅不一。他的目光在“走水”二字上停留了片刻。这个时代,有太多他需要适应和妥协的地方,没有指纹鉴定,没有DNA检测,没有标准的现场勘查流程,甚至连最基本的现场保护意识都近乎于无,许多案子,往往依靠的是人证、有限的物证,以及官员的“明察”。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带着寒意的清新空气涌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院落,正好看见那个名叫严宝珠的小仵作,提着水桶从院中稳稳走过。少年身形瘦小,步伐却异常沉稳,那水桶在他手中几乎不见晃动,显然是做惯了这类活计的。
“陈师爷,”他忽然开口,目光仍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月亮门后的背影,“你觉得这新来的仵作如何?”
陈师爷略一沉吟,斟酌着用词:“回大人,严仵作年纪虽轻,但做事勤勉,性子也沉稳,就是闷了些,不太与人结交。”
韩锦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总算带来了些许暖意。严宝珠坐在仵作房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就着一碗粗砺的茶水,小口啃着属于自己的那个炊饼,饼子有些硬,她吃得慢。
王伯坐在她旁边不远处的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眯着眼,目光穿过袅袅青烟落在她身上。
“小子,”王伯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老烟枪特有的沙哑,“你验尸的那套手法,跟谁学的?”
严宝珠心头一紧,捏着炊饼的手指微微用力,面上却不动声色,咽下口中干涩的食物才答道:“家里有位长辈,略懂些医理,也见过些世面,胡乱教过我一些。”
“唔”王伯吐出一个浓白的烟圈,那烟圈在阳光下慢慢变形、消散,“你眼力确实不错,心思也细。”他顿了顿,把烟杆轻轻磕了磕,灰烬簌簌落下,“不过啊,小子,在这地方当差,有些事,看得太明白、太仔细,未必是好事。”
这话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意味深长的告诫,严宝珠垂下眼睫,盯着地上爬过的一只蚂蚁,没有接话。
这时,钱典史摇摇晃晃地从前院过来,满身隔夜的酒气还未散尽,三角眼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严宝珠身上。
“严仵作!”他声音带着宿醉的粗嘎,“韩大人有令,让你去把上月积存的所有验尸单子,重新誊抄一遍!要字迹工整,不得有误!”
“是。”严宝珠默默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这是第二回了,那些卷宗她早已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钱典史却总能找出各种由头让她返工,她心里明白,这是衙门里给新人的下马威。
誊抄间里光线稍好,墨香浓郁。她铺开略显粗糙的宣纸,从砚台中蘸了墨,开始一笔一划地认真书写。娘亲在世时,坚持教她识字断文,说女子纵然不能科举入仕,也要知书达理,明辨是非。那时她只觉得辛苦,如今方知,这笔不算顶好却足够工整清秀的字,竟成了她安身立命、隐藏身份的重要依凭。
“你这字倒写得秀气。”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她手腕猛地一抖,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地落在刚刚写好的半页字上,迅速泅开一团污迹。她慌忙搁下笔,转身低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韩锦鸿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目光正落在她面前那张被污了的纸上。
“大人”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韩锦鸿踱步上前,绕过她,伸手拿起了那张纸。纸上的字迹工整清秀,结构端正,笔画间带着一种难得的干净劲儿,与他平日见惯的那些胥吏或粗豪或匠气的字迹截然不同,更不像寻常贫苦人家出身的少年能写出的笔迹。
他的目光从纸页上移开,落在眼前这低垂着头的少年身上,靠得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苍术、艾草和其它几种草药的气味,萦绕在其周身,像是常年与这些物件打交道浸染而成。
“继续誊写。”韩锦鸿将纸放回原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她过于纤细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便负手离去。
走到誊抄间外的院落中,他停下脚步,韩锦鸿抬头,看了看被院落屋檐分割成方块的天空,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竟然还是读不出那个小仵作的心。
傍晚散值的梆子声响起,严宝珠揉了揉酸胀的手腕,随着三三两两的胥吏杂役走出衙门侧门。
“严小哥儿!等等!”刘妈挎着个空菜篮子从后面赶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胡饼塞进她手里,“拿着!瞧你瘦得跟麻杆似的,晚上饿了垫垫肚子!半大小子,光吃衙门那点定量怎么够!”
严宝珠推辞不过,只好低声道谢接过,胡饼温热实在的触感透过油纸传到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
走出衙门所在的那条街,她脚步一拐,绕进了城西一片鱼龙混杂的巷弄,七拐八绕后,在一个堆满杂物的破旧门洞前,她停下脚步,轻轻咳了一声。
一个黑影从门洞后钻了出来,是个十来岁、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这是她初来县城时搭救过的乞儿,名叫小六子。
“珠儿姐,”小六子压低声音,凑近道,“你让我盯着的那个,你爹,他这几天在赌坊输了不少,欠了一屁股债,正红着眼到处打听你呢!说你偷了家里的钱跑出来”。
严宝珠捏紧了袖中的胡饼,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从袖袋里摸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塞到小六子手里:“知道了。这些你拿着,买点吃的。继续盯着,有动静老地方告诉我。”
“放心吧珠儿姐!”小六子攥紧铜钱,灵活地一缩身,又消失在阴影里。
转身离开时,严宝珠的眼神在暮色中彻底冷了下来。李屠户在找她?很好。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也在“找”他。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为对母亲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回到那间容身的耳房,天色已完全暗下。她点亮那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洗冤录略》,书页泛黄脆弱,她动作轻柔地翻开,在其中的某一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失色的茉莉花瓣,那是娘亲生前最爱的花,也是她们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与芬芳。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无声地流淌进来。她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抚过那脆弱的花瓣,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娘,”她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喃喃低语,“宝珠在这里很好。您放心,女儿一定会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也一定会,为您讨回公道。”
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悠传来,穿过寂静的夜,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执着,像是在回应着她无声的誓言,也像是在丈量着这条漫长而艰险的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