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泼水成冰。
北风像裹着沙砾的鞭子,抽打着李家洼低矮的土坯房。天色晦暗,刚过酉时,村子里已少见人烟,只有几声零落的狗吠,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李朱儿蹲在冰冷的灶膛前,手里的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几近熄灭的灰烬,几点火星溅出来,落在她满是冻疮的手背上,她也只是眼皮颤了颤,感觉不到多少疼。灶上温着一小罐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那是给里屋病着的母亲的。她自己从晌午到现在只灌了几口凉水,肚里像揣着一块冰疙瘩。
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趿拉着鞋的脚步声,还有不成调的、污秽不堪的小曲儿。
李朱儿的背脊瞬间绷紧。
“哐当!”
院门是被一脚踹开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浓烈的烧刀子的气味混杂着外面带来的寒气,先一步涌了进来,瞬间攫取了屋内本就稀薄的暖意。
李屠户回来了。他裹着一件油腻得发亮的破棉袄,脸颊因为常年酗酒被染成一种不正常的紫红,一双赤红的眼睛在屋内扫视,最终钉在灶台前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丧门星!戳在那儿挺尸啊?老子的酒呢?!”他声音嘶哑,像破锣。
李朱儿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爹,没、没酒了。”
“放你娘的屁!”李屠户啐了一口,浓痰落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钱呢?老子前天不是才拿了钱回来?”
那钱,是母亲咳血绣了半个月帕子换来的,抓药已用去大半,剩下的……李朱儿下意识地朝里屋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被李屠户捕捉到了。
他不再理会李朱儿,摇摇晃晃地走向里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婆娘,又躲在屋里装死!不下蛋的母鸡,还他娘的是个药罐子,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砸门声伴随着木门欲裂的吱呀声。
“开门,贱人!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李朱儿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和一种积压了太久的恨意,她能想象出门后母亲的样子,一定是用那床硬得像铁板的旧棉被死死捂住头,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爹,娘病着,求您了”她扑过去,试图拉住李屠户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
回应她的是一个粗暴的甩手,李屠户看都没看她,反手一抡。“滚开!碍手碍脚的东西!”
李朱儿被掼在地上,额角撞在冰冷的灶台边缘,眼前一阵发黑,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流了下来,她尝到一股咸腥味。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栓,似乎被母亲从里面颤抖着拨开了。
李屠户狞笑一声,猛地推门而入。
更激烈的咒骂、推搡声、以及母亲断断续续、带着痰音的哀求和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李朱儿的耳膜和心脏。她趴在地上,冰冷的土腥气钻入鼻腔,额角的血和眼泪混在一起,滴落在尘土里,形成深色的斑点。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那点尖锐的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整个寒冬。里屋的声音,突然停了。
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如同冰水般迅速弥漫开来,淹没了整个破败的家。
李屠户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真他娘的不经折腾”,然后趿拉着鞋走了出来,看也没看地上的李朱儿一眼,径直歪倒在大屋的炕上,几乎是立刻,震天的鼾声就响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可空气里,还残留着母亲最后那声微弱如游丝般的呜咽。
李朱儿用手背狠狠擦去额角和脸上的血污,挣扎着爬起来,她扶着墙,一步步挪到母亲的房门口。
月光惨白,透过窗户纸上巨大的破洞,落在炕上。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还盖着那床破棉被,头发散乱,双目紧闭,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经发暗的血迹,一直流到脖颈,洇湿了枕头。她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已流干。
“娘?”李朱儿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应。
她踉跄着扑到炕边,伸出手,想去探母亲的鼻息,指尖却在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触电般缩了回来。
母亲的眼睛,却在这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那双眼,曾经温柔如水,如今却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然而,在看到女儿的一刹那,那浑浊里竟爆发出一点惊人的、回光返照般的亮光。
她用尽全身力气,动了动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
李朱儿立刻握住,那手的冰冷,让她心胆俱裂。
“朱儿……不……不是朱儿……”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摩擦声,“娘……本姓严……是被他……拐带到此处的……你不是李家的朱儿……你是娘的……宝珠……”
李朱儿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严……宝珠……”母亲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进她的骨血里,“记住……你叫严宝珠……是娘的……明珠……逃……快逃……用娘……教你的本事……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
那只冰冷的手,用最后的力量紧紧攥了她一下,随即,力道如同退潮般消散,软软地垂落下去,眼中的那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倏忽熄灭,只有一滴浑浊的泪,缓缓从眼角滑落,渗入鬓间花白的发丝里。
世界,在严宝珠的感知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炕前,看着母亲最终归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面容。胸腔里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铁砂,又沉又硬,堵得她无法呼吸,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在心里疯狂冲撞、撕扯,最终,奇异地凝固成一种极致而冰冷的坚硬。
她慢慢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为母亲合上眼帘,擦去嘴角的血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然后,她站起身。
动作不再踉跄,步伐不再虚浮,她走到墙角,挪开那个总是缺了一角的水缸,从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包袱,这是母亲病了这些年,偷偷为她准备的,里面是一本页面卷边发黄、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旧书,那是母亲识字断文、懂得验伤殓尸本领的依凭,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小字和图解,是她们母女在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深夜里,唯一的寄托和秘密。
她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希望。
目光,再次投向隔壁房间那扇虚掩的门,鼾声依旧如雷。
杀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起,盘踞了她的整个脑海。
她放下包袱,走到外屋,捡起了那把用来劈柴的、锈迹斑斑的砍刀。刀很沉,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抵心脏,她双手握紧刀柄,一步步,走向那个制造了她们母女十五年噩梦的源头。
李屠户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张着嘴,鼾声带着哨音,嘴角流着涎水,睡得如同一条死狗。
严宝珠站在炕边,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单薄的身躯。她高高举起了砍刀,刀锋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母亲的死状,十五年来的打骂羞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只要这一刀下去。
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可是,母亲最后的话,又一次在耳边清晰地响起:“逃……堂堂正正地活……”
就这样杀了他,然后呢?自己成为一个杀人犯,被官府通缉,亡命天涯?或者,就在这里,和这个人渣同归于尽?
不。
太便宜他了。
他欠母亲的,欠她的,不是一条命就能偿清的,她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审判,要他被推上法场,为他的暴行、为母亲的冤屈,付出最惨痛的代价!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失手打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他是谋杀了一个本应拥有更好人生的女子!
复仇的火焰在她眼底燃烧。
她极其缓慢地放下了举起的砍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然后,她凑近鼾声如雷的李屠户,伸出手,极其灵巧而小心地,从他贴身汗衫那油腻的口袋里,摸出了几块尚带体温的散碎银两,那是他今日不知又从何处讹诈或偷摸来的。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看炕上那具令人作呕的躯壳一眼,也不再回头看炕上已然安息的母亲,她怕再看一眼,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会瞬间崩塌。
她拿起包袱和砍刀,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冰冷的夜色之中,北风立刻包裹了她,卷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属于那个“家”的气息。
村头那座早已荒废、连乞丐都不愿栖身的山神庙,塌了半边屋顶,严宝珠蜷缩在最避风的角落,借着从破洞漏下的一点惨淡月光,打开了包袱。
她先拿出那身偷来的、明显宽大不少的灰色男装,费力地套在自己单薄的衣服外面,然后,她抓起地上冰冷的、混杂着泥土和草屑的灰尘,毫不留情地抹在脸上、脖子上,直到皮肤变得粗糙暗沉,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最后,她拿起那柄锈迹斑斑的砍刀,对着地上积攒的雪水形成的小小水洼,咬紧牙关,抓住自己枯黄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长度的头发,一绺一绺,狠狠地割断!
参差不齐的短发覆在额前,让她看起来像个半大的小子。
她看向水洼中那个模糊、狼狈、肮脏,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的倒影。
李朱儿已经死了。
和母亲一起,埋葬在那个充满绝望和暴力的院子里,埋葬在这个寒冷彻骨的冬夜。
从今往后,她是严宝珠。
所有施加于她们母女身上的罪孽,她都将一一追讨,百倍奉还。
她的路,从脚下这座充满苦难的村子开始,从这具决心用母亲所授之术直面死亡、勘破罪恶的身躯开始。
天边,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