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81章 问月舫（8）

烟波如镜，映出绵延千里无暇的苍空。旭日、远云，皆被揽入这一面湖海，于远端交融。层层红林间，水鸟惊起掠向远端，游鱼浅浮叼食水中红叶，湖中大小舫船来往于岛岸，转眼隐于波光。

一方宽舟漫于湖上，平稳驶向其中一座覆着高枝红枫的岛。

上头并没有撑船人，唯独船篷下四顶红灯笼摇晃，天光正亮时也点着灯。岛前杂草丛生，青苔爬满栈桥，桥面或空或朽，似轻轻踩上便会断开。

而船未靠岸，一道火红的影子先一步从船篷中跃出，几步踏上船首，足尖一点，红绢般划了出去。将要落入水面之时，恰逢一片红叶漂来，而后又是一点，叶片微微下沉，那道影子顺势轻松跳上栈桥。

那人紧接便穿入林中，红衣融入满地落枫，不见踪影。

*

林间一处朴素院落，墨瓦隐于枝叶，远看难见其形。

白灰墙边竹搭晾架，几个簸箕，各式干药材。细绳将说不出名字的花草倒挂檐下，草药味漫在院中，不似熏香，又有些别具一格的味道，香甜混着些苦涩。清净间唯独红枫不时飘落，悠悠混至一列药材间，杂入淡淡枫香。

“关大夫——关大夫在吗——不在我进来咯——”

紧闭院门突兀被叩得空空响，一道清亮女声自外传入，大声叫着医庐主人。只不过院里始终没有动静，房门严丝合缝，仿佛根本没人在。

过去半晌，那敲门声也息了，院中重归寂静。

而紧接又从屋后传出一阵响动。一道火红身影轻巧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在后院落地。

屋内唯独床榻桌椅，一座矮柜，再是临窗一道书案，简洁干净。书案前正坐一人，身披白莲黑衣，长发以布条随意扎作一束。手中笔墨停顿在整齐摊放的纸张间，明明早晕开一大片，却还不见有所动作。

“……”

他皱着眉，看着窗边探出的那颗脑袋。

“这不是在家嘛。”窗边那人说。

对视半晌，关夏只面无表情地放下笔，伸手就去关窗。

那人见状抬手一抵，硬生生把窗户开了回去。紧接她干脆半个身子探进屋里，两手往书案上一支，再朝面前的人得意一笑。

“岳丛荫，你来做什么。”关夏皱起眉，语气颇为不耐烦，似极不想看见这人。

来人一身赤红劲装，袖间金纹火莲。一头卷翘的青灰长发用嵌着红玛瑙的金莲发冠束起，额前碎发不羁得好似只是随手抓了抓。一双红棕的眸子打量着关夏，笑意不减。

“来看看关大夫有没有在家里发霉。”她笑着说罢，又四处望望，转而朝人抱怨起来，“你外头那栈桥也不找人修修，草快有我高了，一眼看着就是个荒岛，这样子哪有人来找你看病嘛。”

“不来最好，清净。”关夏吐出口气，全然不听。

“好好，别老臭着张脸嘛。本来生得还挺养眼的，小心皱出褶子来。”岳丛荫轻笑一声，紧接便撑起身，从窗户退出去，“昨天捡了两个小家伙，伤的不轻，得麻烦关大夫帮忙看看。”

关夏把桌上洇坏的纸张随手揉作一团，平淡的语气中略带嫌弃：“才送走一个差点病死的老头子，还来？”

岳丛荫随手一撩马尾，叉起腰：“急什么，又不是让你带。我还怕要是给你了，别带出个小闷葫芦来，多糟践呐。”

“你那住得下？”关夏挑眉。

“想想办法嘛。”岳丛荫抱起胸，努着嘴不满道，“再说，我早就想找个徒弟了，天上掉下来的不要白不要。也不知师父怎么走哪都能捡到人，可给我羡慕的。”

关夏闻言重叹一声，蛮不情愿地斜了眼别处，这才慢悠悠从椅上起身，捡起门旁药篓推门而出。

“走。”

“多谢关大夫啦～那报酬——”

“你有钱？”

“……那什么，我就意思意思问一句。想来关大夫这般医者仁心，肯定不会……”

“没有就直说。”

“哈哈……”

——

船篷摇晃，波光透过竹帘泛入船中。正是日照当头的时候，那水面便一时有些刺眼，晃得洛凕才刚睁开的眼睛又使劲眨了眨。

“关大夫睡得如何？”

洛凕再闻声往对侧看去，只见柳时悠哉翘着腿，笑眯眯望着他，一只手一搭一搭地敲着座位。

他们已在辰泽的湖上。

一条蓬船远不及大船舒适，奈何此行有诸多理由，洛凕不想太引人耳目。临至要到辰泽，便换了条不起眼的小船。又好在有宋云轻，竟是连撑船划桨的功夫都省下了。而一路安逸得过头，洛凕被水波晃得发困，便就这么睡着过去。

“……不如何。”放空半晌，洛凕抬手捏捏眉心。

饶是他一个姿势困久了也有些身上酸痛、眉间发胀。好不容易缓解稍许，他不经意抬眼看去，却正对上一双金棕的眼睛，离得极近。

见枕的是宋云轻的肩膀，洛凕便放松下来，再往上靠了靠。

“累了便说。”他的声音还有些沙沙的，倦意尚未散去，也提不起什么表情，“不用顾着我。”

“嗯。”宋云轻应着，仍旧一动不动。

“应该还要段时间，要不您再睡会？”柳时的提议听似好心，眼里却是些莫名的揶揄，“船里虽然不大，横躺下来倒也是够的，您叫宋公子再让让嘛，再不济借腿上枕枕。”

“……”洛凕只瞧了一眼，连话都懒得回。

许是过去常像这样出行，他一上船便藏不住困意。少说十来年的习惯，如今想起来了，竟还留在身上。来时清晨，醒时晌午，却睁眼好一会仍旧蒙蒙的，再闭上眼就还能睡过去。

虽然他也不总是自愿上船的。

此时冷不丁想到某个常不作声闯进医庐的人，洛凕暗自头疼。

柳时也不知是看出来了还是无意，转转眼睛便挑眉道：“话说回来，听闻岳女侠过去常光顾一间医庐，是找您做什么？”

一被提起，洛凕竟顿时有些恼：“常在外面野跑，不是一身伤就是往回捡病患，还能找我做什么。”

他平生很少如此记恨别人，除非有人实在是蛮不讲理吵得厌烦。洛凕现在都还记得那嬉皮笑脸软磨硬泡的样子，更是没法把这些同传闻里的第一剑客扯上边。那人充其量，无非就一喜欢给人添堵的小姑娘。

还常常看病不给钱。

“关大夫和岳女侠关系当真不错。”只见柳时笑得更开了，“也难怪，坊间传闻中除了如枫，在下倒也听过些别的……”

“……”

洛凕看着柳时，一时无言。

现在还要再多一个。

——

天择殿，肃勤府内。

“你不是那什么，南疆妖王嘛，想想办法啊！”

李言清跪坐在榻上抓着狐狸翻来覆去一顿薅。

“哎，贫道可没答应他们当这个。”狐狸嘤嘤叫起来，“对，再挠挠下巴，再往上点。”

“……真的没办法吗？”李言清整个人都蔫了，半死不活地往炉火边一缩，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眼里都快没了光彩。

他好不容易有个交心的朋友，结果这才一块出去多久，就又被抓回屋里关着。他寻思他估计得因此难受上好久，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到时候熬瘦了又得被他大哥念叨……

狐狸从手里钻出来，只晃晃尾巴蜷起身子，若无其事张大嘴打出个哈欠。爪子一并抻了抻，再缩回厚实毛领下，眼睛眯眯的，也看不出来睁没睁眼。

见白原川不搭理，李言清彻底不吱声了，眼一闭，装起死来。

“这么想出去？”狐狸这才幽幽瞧他一眼，随意舔舔爪子。

“你有办法？！”李言清腾地坐起身来。

话音一落，那狐狸砰地变成个人，趁李言清不备把人捞进怀里，嘴往人耳朵上贴：“说不定你说两句好听的，贫道就想得出办法……”

李言清顿时一愣，紧接吱哇乱叫挣扎起来。

“别突然变人啊啊啊啊！！！”

然而他无论怎么拧都拧不出白原川怀里，像条垂死的鱼一样扑腾半天，只累个半死，最后干脆放弃抵抗手脚一摊，不动了。而白原川对此甚是满意，双手把人往上提了提，便顺势搂进怀里盘腿坐着。

却至半晌，李言清一时顿悟。说到底反正也不会真做什么，好像让搂着也不是不行，还挺暖和……

于是他死皮赖脸又往上拱了拱。

“说真的，有没有？”李言清用手肘捅捅身后的人，“我还是不放心凕哥。”

白原川笑道：“你就不怕李寒山一生气，找人给你这府上套层封印？”

“……”李言清皱起脸来。

倒真像他爹惹急了能做出来的事。

他大哥也不能次次都帮他瞒着，何况还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跑趟远门去辰泽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到此处，李言清心底更是丧气。

“这么说来。”这时白原川慢悠悠摸了摸自己的绒毛领子，桃红的眼睛转了转，“贫道前几日闲逛，好像是听见谁说，天择殿的二少爷打算过几天回辰泽探望昔日师门……”

“二哥？！”李言清一听，立马从白原川身上蹦下地，一溜烟往外跑去，“我这就去找他！”

白原川端着袖子，目送人跑远了，轻笑两声，撑着脑袋侧躺下去，颇为悠闲。

“也罢，总比以前那样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