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79章 问月舫（6）

长夜漫漫。

许是因为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回至住处，宋云轻很快便睡沉过去。只有洛凕依旧睁着眼，端详着那副眉头紧蹙的面容。

他便忍不住去抚平，又生怕吵醒这几日的疲累，动作轻且缓慢。再而又忍不住想，这孩子好像从小，悲喜都只来自于他。他原以为长大就好，却未曾料到，竟是直至今日都从没变过。

这条白龙好像认定了。可究竟认定了什么，他始终想不通。

那座仙宫中四下寂寥，一年到头都是金黄的银杏，偶有上仙前来，也大多带不来什么好事。他自己更是如此，以前总冷着张脸，总对这孩子爱搭不理嫌弃麻烦。如此种种，又还有什么值得这般留恋？

罔顾众仙之言，弄得遍体鳞伤也要找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此处，洛凕无声叹息一句，也未再入眠，只缓缓坐起轻声下了床，披上斗篷径自往屋外去了。

*

院中却早早坐着另一个人。

那人倚坐在树旁，望着满池枫叶融雪。听见脚步抬眼见洛凕走来，人也未有意外，挥了挥手打个招呼，便朝一旁让出些位置。

洛凕便也拢着斗篷，顺势在池边坐下。再看池中，其中除了树影并没有什么特别。

“道长觉得，这里景致如何？”柳时没头没尾地问。

“问我？”这没来由的问题叫洛凕不禁笑了一声，“枫树，白莲，中原何处见不到这些。”

柳时却说：“您还是不记得。”

“记得什么？”洛凕随手接住一片落下的枫叶，细细端详过其上脉络，幽幽道，“记得我好心把你捡回医庐，又嫌是个小瞎子碍手碍脚，便干脆送去关家扔给他们照顾？”

此话一出，柳时那张从来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一时被惊讶占去大半，亦是惊喜的。只是他还没再说什么，便紧接着被洛凕打断了：“我说过，我想不起太多。你的眼睛后来是怎么好的？”

“托您的福。”柳时笑着眨眨眼，“在下有幸进了断罪宫，宫主替在下治好了眼疾。”

洛凕依旧看着那枚枫叶，说：“你很早就不在关家了。”

这句话语气轻飘飘的，却许久没有得来回应，沉默无端蔓延开来。

洛凕便抬眼看去，只见柳时脸上的笑是不减的，唯独没了先前的调侃，眸子也往下沉了沉。

“白莲桥已经没人了。”柳时语气轻松，也似是随口一说，仿佛二人坐在这里无非闲来夜谈，“他们说关家藏了宝贝，但宝贝早就不在那了。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气得以为被耍了，干脆一把火烧个干净。”

洛凕心下了然。

是因为尘劫。

想也知道，是有外人认出了那柄据说曾属于栖梧天师的剑，于是才传得沸沸扬扬，叫人争相来抢。

“……我那时什么也不记得，傍身的只剩下它，便以为能借此想起什么。”洛凕深吸一口气，再缓缓闭上眼，“结果却害关家……”

他记得，他应该是无处可去才被关家收留的。已经没了法力，就只能学些医术谋生，安安分分当个大夫。连尘劫是如何回到手中的，他也没印象了。

却最后落得恩家灭门，从不离身的剑亦被贼人抢去为恶，自己也险些就尸骨无存。他想，他好像总是要为谁招致祸端，也叫他越发明白，为何他最终选择了逃避。

每每想起曾经所见，当时越是无可奈何，如今越是心中苦涩难安。

“恶人贪得无厌，并非是您的错。”柳时说。

“后来如何了？”洛凕又问。

柳时沉默了一会，并未详细回答，却是提起另一件事：“关大夫，帮我找个人。”

“找人？”

“事到如今，恐怕只有您能找到他了。”说至此处，柳时眼中带上些期许，好像终于寻到了一线希望，稍有迫切，“您一定记得如枫。”

“言清倒是常提起他。”洛凕在膝上撑起下巴，将手中枫叶随手搁至一旁，“想来如今的话本，怕是少不了他和岳丛荫。”

——

“相传如枫大侠功法独树一帜，时而执扇，时而执剑，又兼会二者之长！执扇时红影如火，飘忽而顷刻燎原般灼炽；执剑时又如旭日高照，强韧且锋芒致命！”

热闹街市上自是少不了说书摊子，素衣白扇，讨几杯茶钱，赚几本册子。喜闻乐见的故事听得行人驻足，聚在一块，拦了小半边路。

“他乃是一方行侠仗义的正道标榜，救人济人皆不计名分，身影常现于辰泽各处！虽身着红衣，却并非岳家名下，及人问起，却只道师从有门！他又常与第一剑客岳丛荫同行，便有人猜测二人是否为师徒，亦或是彼此相伴——”

有一人背着竹编的窄框、挎着条白布袋子走近，被人群挡了去路，面色便一时有些烦闷。却几步绕开，也接连有人从面前走过去，叫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时而是只身一人端了魔教本营的盖世豪杰，时而是江边晚枫下吟诗赏叶的翩翩公子，仿佛谪仙下凡，才华横溢无所不能！”

身上只件朴素黑衣，白布条散散地束着头发，无非同样黑的外衣上绣了几朵盛开白莲、缝着红衬。身量纤瘦也不高，于各色人群里当是不显眼的。却紧接着有人认出来了，指着惊呼：“唷！这位是关家的大夫吧！”

那人没什么反应，只好像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一般，很是厌烦地叹出口气。

人群很快围了上来。

“哎呀关大夫！快快快，快往里请！”“我家老母亲先前害了病，就是关家大夫治好的！妙手回春啊，也不像外头医馆乱收银子！”“医者仁心，还不计回报，仙家呀！”

“……”

左右环顾见已被堵完了路，关夏烦躁地再叹口气，却奈何身板瘦了，顶不住人群推搡。他正要认命，却被什么扯住衣摆再拽了拽。低头看去，是个扎着丸揪的小孩挤在人群里，眼巴巴的望着他。

“关大夫！”十分期待的语气，“如枫和岳女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关夏顿了顿，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却听人群最外传来个英气女声，惊诧地喊：“不得了！有人看见如枫了！就在那！刚从房顶过去！”

“如枫？！哪呢！”“这位神出鬼没，遇上就是福气啊！”

这话一传入众人耳中，竟大都顾不得眼前这个关家的大夫，接连散开去寻。而关夏趁着空隙抬头看去，也果然在不远屋檐上看到抹翻过去的火红影子，如同一闪而过的红枫落叶。

再紧接着，有人从人群里一把抓住关夏的手臂，把他往外拽去。

“快些，被发现可就完了！”是个披着棕黄斗篷的女子，拉着他快步跑远，声音是和刚才那惊呼一样的，“趁枫儿拖住他们，咱们先找地方避一避！”

虽看不清面容，但斗篷下随跑动而露出的衣摆，是同那身影如出一辙的火红。比之关夏稍显狼狈的步子不同，那人飞奔着的脚步是稳健的，不一会便带人躲进条巷子。

总算停下，关夏皱眉喘着粗气，弯腰撑膝俨然跑没了力气。喘息一阵再而抬头，正对上那斗篷下一双亮晶晶的暗红眼睛，其中满是得意和揶揄。

“这才几步就累了？”岳丛荫叉腰笑着说，“你都学了医，不给自己补补这体虚的毛病？”

哪怕被人帮了一忙，关夏脸上也不见什么好气，仿佛更不想看见这人。

“跟着我做什么？”

“怕你被人拐了嘛。”

“那我走了。”

“哎哎哎回来！哎呀，这个……嘶，就是我昨天去捣匪窝，不小心被人砍了一刀……”

“……”

——

一时恍神，仿佛过去历历在目。

洛凕半晌才惊觉，他看着发呆的不过是池中红叶，同他印象中的火红是尤其接近的。

那二人如今……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想，只问道：“……我未再听过，现在如何说的？”

“我再从断罪宫回去，只听说岳丛荫被人寻仇。”柳时平淡地叙述着，眼睛一直看着池中枫叶，“身中血蛊，嗜血嗜杀，终有一日再不现于人前，如枫也没了消息。江湖上便都传，是如枫寻药无果，最终手刃亲师愧疚自刎，随她而去。”

短短几句话，只叫洛凕心头一紧。

柳时顿了顿，再继续道：“关家早就没了，我又想去找您。却发现医庐也荒了十几年，再一找，只在后头看见块碑。”

“……”洛凕听完百味陈杂，终是只能浅叹一声。

他能想起来的不过零星碎片，仿佛前一天还有人突然闯进他医庐里吵闹，再一回首，却是连坟茔都不知立在何处。

十年，二十年，于他而言短短一瞬，于常人，足以天翻地覆。

“为何执着要寻他？”洛凕又问。

“他于我有恩。”柳时只说。

而直到这时洛凕才明白过来，这人唐突跑来要跟他一路，竟只是为寻故人，一番恩情难却。

“我别无他法，就连知道您还活着也是偶然。”柳时的语气中再藏不住疲倦，恹恹的透出股颓意，“等我再有能力去打听时，传的东西早就变了样。别说行踪不明，就连死法也荒唐得很，我都去找过，全是假的。”

洛凕看着这副消沉模样，半晌，却突然说：“你现在倒是像以前那样子了。”

柳时笑了一声，回道：“您从未变过。”

“行。”洛凕思忖片刻，便应了下来，“正好也是要回辰泽的，我带你去岳丛荫那看看，只是有个条件。”

“怎么说？”柳时一偏头。

“听说断罪宫同坠龙谷有诸多联系。”洛凕笑道，“要找一个魔教，再寻一柄他们取走的剑，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柳时坦然笑了。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