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75章 问月舫（2）

洛凕难得如此清闲。

宅子里空荡荡，又刻意不打扰他似的，连住在一块的柳时也不太见得到人。他便仿佛回到还在烬缘山上那段日子，不用去考虑别的，只有他自己，无人打扰。他也向来是喜欢安静的，尤其是这种放松的安静。

亦或更久之前，他也时常像这样享受宁静。有人与他一同休憩，而他们无需言语便能相伴许久，直到一方浅浅睡去。

“你再不变回来，我该觉得无聊了。”

洛凕斜靠在院前屋下倚着一座屏风观景的榻上，对侧一张同样的檀木青丝榻，只是空空无人。矮几上也未放什么，只见层次分明的花鸟浮雕。

他衣领下正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同他一起望着院中红叶簌簌。

过了一天，宋云轻的法力依旧没有恢复。

还没半只手腕粗的白龙始终挂在洛凕的脖子上，不怎么动弹，看着怏怏的，倒也比原先可爱许多。细腻白鳞在暖阳下泛着如同玉石的温润光泽，便叫其上金边此刻更像小巧物件上的雕饰，精致而不奢。

垂眸细细打量过后，洛凕笑着捏捏那细长又有些柔软的脖颈：“分身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还有共生契在，只变成这样都还算好的。”

话音刚落，郁闷似的，白龙顺势缠上洛凕的手腕，昂起脑袋，瞳中圆得只剩圈金边。

“知道你没想到。”虽无言语，洛凕好似看懂了，不禁笑道，“以后别可这样，前天把我吓得不轻。”

他差点以为出了大问题，心都停了一拍。直到手上传来阵丝丝滑滑的触感前，洛凕几乎都是怔住的。而再低头和双渺小的金瞳对上视线，只叫他哭笑不得，也才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脖子上便多了条挂饰。

白龙探过头，细细的舌头在洛凕脸颊上轻舔一下。

这叫洛凕被蹭得发痒，不禁伸手挠了挠，顺势把那小巧脑袋轻轻推开。一下蹭了空，白龙便发出声低低的咕哝，不满似的要往另一边绕去。只是还不等洛凕去挡，白龙却又一停，转往院中看过一眼，钻了回衣领下。

“谁来了？”洛凕见状望向屋外。

眼下差不多傍晚，也许是柳时回来了，或是齐清轩过来看看，再不然就是姬瑾。洛凕对此倒不意外，毕竟他也有段时间没见着别人。

然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洛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吵闹声先传了进来，伴着急切步子，踏在石砖上嗒嗒作响。

“他人可好可好了，姐姐肯定会喜欢的！我之前就想着带姐姐见见，可惜后来也没回来……”

院门伴着话茬被推开一扇，从门边叮叮当当探出段靛青的发带。来人隔着院子望见洛凕，便当即欣喜地跑进来，一阵风一样往洛凕身上扑。

“这么快？”半是早有所料半是猝不及防，洛凕只得无奈摸摸扒在他腰上那人的脑袋。

“我闹了好久！”李言清眼泪汪汪，“我爹才准我出来两天！”

而紧接着，又有一个红色身影随后飘入门沿。

那抹火红就仿佛新从阁中枫火摘下，几乎要与满地红叶相连，夕阳般映上青石与雪。翩翩衣摆几步跃过院中阶石，好似一尾池中火鲤，灵动轻巧。

出乎意料的访客叫洛凕一时看晃了神，嘴唇微张，却半晌无言。直到那女子微微笑着，慢慢踏进屋来到洛凕面前，眨着双棕红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起他，他才反应过来，问：“你是……”

“你就是言清儿的朋友呀。”女子抬手遮在唇前，见着趣事似的轻笑起来，“好生清秀的小道长。”

“是吧！”李言清一听蹦得欢快，手一揽洛凕，好似夸的是自己，“我也这么觉得！”

洛凕便坐直了些，朝李言清问：“言清，这位是？”

“哦对了！这是我之前在枫火莲台认识的漂亮姐姐！叫——”李言清恍然惊呼，这时才想起来要介绍，却话说一半突然卡了壳，望着女子半天没再有个开头。

“呀，瞧我都忘了！”女子先是疑惑，片刻也反应过来，“你们叫我阿莺姐姐就好啦！”

说罢，她自然而然往对侧一坐，手指在脸颊上轻点几下，又小声嘀咕了几句：“或者阿莺前辈……不行，太显老了……”

洛凕迟疑问：“阿莺姑娘是……”

“哎呀～”话音未落，却见阿莺忽地双手捧起脸颊，一阵扭捏，卷翘发梢也跟着一晃一晃，状似十分羞怯，“好久没人这么叫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李言清紧跟着附和：“阿莺姐姐这么漂亮，有什么好害羞的嘛！”

阿莺连忙摆摆手：“哪有，言清儿嘴真甜～”

“我说真的！阿莺姐姐又年轻又好看，我第一眼还以为是遇到神仙姐姐了！”

“哈哈～”

见这二人一附一和，洛凕一时无言插不上话，也只得无奈跟着笑。却半晌又见李言清突然收住，转而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一圈，没找见那个常跟在洛凕身边的人，脸上表情顿时一转疑惑：“话说回来，怎么不见云哥？”

问题来得唐突，洛凕心道顾及宋云轻的颜面还是暂时莫让更多人知道，便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领，搪塞道：“他……出去了。”

“嗯——？”看人这般迟疑，只叫李言清心觉不太对劲，眼睛一盯严声质问，“你给我说实话，该不会是跑了吧？”

“他很快就回来。”洛凕勉强摆出副气定神闲的沉稳仪态，“真的。”

*

片刻后。

“言清前段时间有劳你们了……”

洛凕轻叹一声。

他听完李言清一通说，只觉难怪姬瑾当时不惜花重金开千里阵也要把人扔出去。

又是在人家地方乱跑，又是大晚上到处摘叶子放水里对着月亮转圈许愿，一个人也能闹得吵吵嚷嚷，换别人早忍不住。姬瑾也是脾气够好，才没把这小少爷扭送回天择殿。

“阁里平时少有人来往，有言清儿在，也热闹上不少。”阿莺笑着摆摆手，“更何况，我看就该洗洗这地方的冷清气。不然阁主天天待在后头的林子里，早晚要长草。”

“我觉得姐姐说得对！”李言清赶紧附和。

“那也不能天天半夜去人家院子里摘叶子。”洛凕说。

此话一出，李言清皱起脸，声音微弱地抗议，十分没有底气：“可是阿莺姐姐说叶子越大许愿越灵嘛……”

洛凕闻言一顿，看向阿莺。

阿莺悄悄看去别处，若无其事地眨眨眼睛，打起哈哈：“……我家的传统嘛，的确是这么回事。”

合着是早有预谋的指使。洛凕只再叹了一声。

他方才还想这小少爷从哪听来的红枫许愿，原当是话本上得来的。而想到此处他便又是一阵心头郁闷，只得继续道：“辰泽那边向月神祈福，用的是十二月岛才有的离火枫，和寻常枫叶可不是一种东西。你既是岳家人，总不会分不清。”

“长得差不多，说不定有用呢。”阿莺笑了笑，转望向院中，视线随飘零红叶落至池中白莲，说罢无端多几分念旧，“也或许我的确太久没见过，真的分不清了吧。”

李言清便忍不住问：“姐姐很久没回去了吗？”

“嗯——”阿莺抵着下巴思考许久，似自己也拿不定，最终只得出个模糊结论，“大概……好几年？十年有了吧？”

“十年？！”李言清张大嘴巴。

洛凕也有些惊讶：“你一直都在枫火莲台？”

“我可是看着枫火莲台建起来的。”阿莺想起什么，笑了起来，“那时阁主可比现在——”

“在聊什么呢？”

“哇啊！！！”

却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幽幽地从二人身后传来，把李言清吓得直蹦。

他扭头一找，却没看见身后有人，悚然间，才听见门边传来几声轻微叩响。

只见竟是柳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屋，站得不远不近笑眯眯的。

“柳哥？”

那也不该是从身后传来的动静啊？

还在诧异那到底是谁在说话，李言清定睛只见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正趴在他和洛凕坐的榻背上。那油光鞘翅颤了颤，其嗡鸣声竟像是人言。再还不等李言清觉得新奇，这玩意冷不丁便张开翅膀腾空而起。

“呜啊啊啊啊！！！！”

惨叫从耳边渐远，洛凕无动于衷，只看了眼跳出去老远的李言清，问：“何时回来的？”

那甲虫径直往柳时飞去，落在白斗篷上，转眼爬进了斗篷底下。而大计得逞，柳时脸上写满幸灾乐祸：“刚进门就见二位聊得开心，在下还想听听是什么，小少爷怎地如此大惊小怪。”

“还不是你走路没声！”李言清控诉道。

“没什么。”洛凕笑笑，“言清好不容易出来，我就陪陪他。”

“啊？”一听这话，李言清疑惑地往对侧一看。

却见先前阿莺坐的地方竟空空如也，只有片火红的枫叶落在榻上，被青丝缎衬得格外惹眼。

李言清使劲揉揉眼睛。

柳时也看见那叶子，几步慢悠悠晃过去，伸手一捏，挑着眉翻复看了看：“今天风这么大，叶子都吹进屋来了？”

“也许是沾在言清身上带进来的？”洛凕检查似的扯扯李言清的斗篷。

“嗯……那在下就不多打扰了。”柳时看着手中枫叶沉吟一会，而后便随手揣进自己斗篷下，紧接就转身朝中庭去，没几步却又夸张地拧拧肩膀，兀自发出声闷哼，“嘶……阁主下手挺重……”

“啊？”李言清皱起眉。

洛凕笑得云淡风轻。

*

等柳时消失在屋后，李言清憋的一口气才猛地爆发出来。

“凕哥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这两天确实一直在枫居……”

“不是说这个！阿莺姐姐她，你、我、这——怎么回事啊！”

“我也没想到小柳儿会突然回来……”

“都说了不是这个！”李言清要疯了，两手往人肩上一抓使劲摇晃，口中已然语无伦次，“刚刚一个大活人还在这呢！怎么眨眼没了！而且柳哥怎么看不见她啊！”

“好了，好了。”洛凕快被晃晕了，只得先投降，“你先坐下。”

李言清砰地坐了下来，严肃地盯向洛凕的眼睛：“说。”

“你之前不是说，你的体质比较容易沾上东西？”洛凕说着伸出手，指尖按上李言清颈侧，示意地点了点，“你看见她时，是不是辟邪符会发痒？再者，她是不是时常神出鬼没，晃眼就不见了人？”

“喔——”经这一提，李言清恍然大悟，“所以她是——”

洛凕紧接却打断了：“不太一样。”

“？”李言清一歪头。

又听洛凕故作神秘道：“你不觉得，枫居里那棵枫树格外茂盛吗？”

李言清不明就里地眨眨眼睛，而后又越想越古怪似的，神情一怔，眼神一转难以置信。

“人魂执念未散，无依无凭则成鬼。”洛凕接着说道，“而草木有灵，鬼魂时常会受到吸引，附于其上。”

“她在那棵树上？”李言清便问。

“她应是自愿留在那的，至于其中缘由……”

洛凕说着转头望向庭中枫树，停了半晌，又再回过头来，只朝李言清笑了笑。

“那就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