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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118章 栖梧庄(5)

作者:浊淮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5-10-18 13:25:54 来源:文学城

越是往深处,昏黑阶梯间便更为压抑。没有门窗,没有墙壁,只见一级一级延伸而下的长阶,如长蛇盘绕,悄无声息,似要伺机将人吞食。黑暗中除却二人脚步,便再无旁的声响。

洛凕走在前方,唯一的光源是他身旁漂浮的一团白光。宋云轻紧跟在后,微弱的光也只照得清他的面庞。

“即便是被心魔附了身,但把囚楼建成这样,我当年也真够恶趣味。”

走下一段,洛凕抱怨道。

“说到底,分明生于涸渊,却还是中了招,我的心性也不过如此。”

时隔多年再次踏入此地,除却让他心生愤恨,再无其他。乌篁山庄一事尚且叫他难以平心,而那之后的数十年,于他而言,始终似一双无形之手扼在喉间,扯着他的脚步,逼迫他回头去看。

宋云轻默不作声,看着洛凕的神色有些担忧。

似是感觉到身后人的紧张,洛凕稍微放缓脚步,半回过头去笑了笑:“别担心,我既然会回到这里,便是已经放下了。”

昔人已去,尘埃落定,万般悲切也挽不回过往韶华。再如何也仅是感叹,于洛凕而言更是习以为常,不甚在意。

“……”宋云轻微微皱眉,还是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

洛凕见状无奈叹笑一声,转而说道:“说起来,你刚听见壬月仪的传闻时,是怎么想的?”

宋云轻看了看洛凕,垂眸想了片刻,这才答道:“你不会杀墨行枝,而柏家世代看守封印,你也不会轻易对他们出手。凡人大多短浅,其中定有隐情。”

洛凕了然:“怕我想起来,你便没有问我。”

哪怕只要将月仪这个名字告诉他,他恐怕就会立马记起自己做过什么。从始至终,宋云轻即便百般困惑也未曾开口,是怕他再度受缚于往昔。以及万一事实真是如此,他便会陷进亲手取走亲近之人性命的自责与悔恨。

宋云轻顿了一下,心虚般看向别处。

“越祉告诉你的?”洛凕只又问。

宋云轻点头道:“他放我来找你,条件是查清蔽日教的动向。”

“现在他知道了。”洛凕淡然道,“我就说怎么那么好心撤了分身。”

那条黑蛇的话仍旧清晰,叫洛凕不禁在语气中夹杂烦闷,却又好像仅此而已,更多则是不甚在意。

“……你不恨他?”宋云轻问。

“……”

洛凕闻言停住脚步,并未立刻回答,只微微垂下了眼。

“我……”

他恨吗?

他怎会不恨。

——

“舜泽,我以为你要段时间才会回来。”

长阶前方,盛开的碧色梅花间,一身着玄色官袍的人背身站在那里。

官袍袖间亦是梅花的图案,再往下却不见双腿。青腹黑鳞的粗长蛇身盘绕数圈,细长尾尖染作霜白,正惬意轻点。而那黑鳞之上,同样的花枝突兀生长,又并非附生,而是好像本就一体。

乌发垂散,发梢水白,额发一丝不苟背向脑后。转身之时,同那些梅花一样的碧青双眼中是淡漠的笑意。

那是一条他绝对不会忘记的蛇。

“这回去了溯云巅,进了书阁,可有找到你想要的?”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平静,与脸上笑容全然不同。

与之相对是手握长剑的黑衣仙官,白瞳中是盛怒之意,落在男人身上的视线有如寒刃。衣袖却下已淌满了血,手腕间满是深入皮囊的细长伤痕,从中垂坠几丝断裂金线,几乎将骨肉绞断。

“敖澜在何处?”月仪沉声问。

“敖澜?”男人微笑着,似不解般反问道,“烈阳火神不久前领他去找你了,你没能见到他?”

月仪顿时心中一悸,握着剑柄的手攥得颤抖:“……你说过不会动他。”

“也并非是我要对他如何。”男人无奈地笑了,颇为惋惜,“私自下凡,沈炤已经领了罚,在离火宫禁闭百年,神剑日蚀交由天道堂管束,未经许可不得动用。可敖澜还小,我自然舍不得叫他受同样的罚。便只能让他们交给我来亲自管教,暂且留在行花野……”

说罢,黑蛇盘绕的身躯缓缓翻动。硕大蛇身与花枝遮掩下,正是那个全身玉白的孩子,却双眼紧闭,埋头蜷缩。

“可惜我疏忽一时,忘了我的花瓣有剧毒。”男人弯下腰去,将敖澜抱起,安抚似的轻拍后背,“这下可不好。”

“越!祉!”月仪怒喝一声。

越祉满不在意地抬眼看去,偏了偏头:“你要对帝初以剑相向吗?”

月仪咬了咬牙,剑依旧垂着,迟迟没有动作。

“你大可以继续,但之后如何,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越祉淡淡道,“或许敖澜会被交给天道堂,或许你会带他逃去凡界。可惜如今凡界灵气稀薄,他若再回到那里,恐怕不会比被养成条乖顺的龙好到哪去。”

“……”月仪听罢,顿时如丧气般吐出口气,闭上眼去,“……你要如何?”

“过去这么久,你总算明白,只靠一柄剑救不了人。”越祉捏过敖澜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那尚且年幼的脸,指甲不轻不重抵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至于我要如何……”

蛇瞳转向月仪,仿佛盯上猎物一般渗出寒意。

“你应当清楚。”

*

那便是一切的开端。

那条黑蛇向他展露出尖锐毒牙,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深深刺穿喉间的咬痕。那刺骨寒意再未消失过,无论清醒还是浑噩,都始终侵蚀着他每一寸骨血,叫他痛不欲生。

可是他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看着那个逐渐苏醒的孩子向他跌撞跑来,紧紧抓上他的手,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时,他又在想,这样就好。

“月仪!月仪……”

那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把稚嫩的嗓子变得沙哑。

寒意渐渐将他的意识卷去了。但月仪模糊地看着那双金瞳,只在心底觉得,不过是半身修为而已,不过是再无清醒而已。

“这是你自己所选。”黑蛇说,“自断修为,不再违抗禁令已是最轻。倘若交由偏见已久的天道堂判决,你连留在天界的机会都不会有。”

对,他是自愿的,他心甘情愿拿自己去换。

分明他最初只是为了自己,也毫不顾及那孩子的感受,所做皆在自我满足。可他终还是后悔了,将这条龙留下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当真是他心底所期盼的吗?

不知何时起他总会不禁去想,至少这条白龙不必像他一样,连走出那座宫殿的资格都没有,连抬头去望那轮月亮的机会都没有。

它应当成为能够自由翱翔于天际的、耀眼且美丽的白龙。

这样就好。

——

洛凕反而笑了。

“因为他拿你逼我饮毒,让我自断修为,自愿待在照夜宫,再也离不开半步?”

宋云轻抬眼看去,却正对上洛凕停在阶上转过身,笑看着他。

“就这一点,我反倒还要谢他。”洛凕继续道,“倘若他不那么做,你私自下凡去溯云颠找我,就足够让天道堂不再允许你踏入照夜宫,由他们代为管教。”

宋云轻眨了眨眼。

“而我若不挂名在他的行花野,做个名义上的照夜仙君,天道堂早就把我五花大绑扔回涸渊了。”洛凕说着兀自笑了起来,似忆起有趣的事,“饮毒也好拘禁也罢,也不知是他同那些老神仙费了多少口舌,才换来的轻罚。”

“……”听罢,宋云轻和洛凕对视许久,颇为沉思地呼出口气。

见这孩子似是为难,洛凕并未再多说。只退回一级台阶,离人更近了些,而后伸手捧过宋云轻的脸,去注视那双眼睛。

“我并非是说你千年下来的陪伴无关紧要。”

他一字一句道。

“你就是我坚持下来的理由。”

宋云轻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时多出丝惊讶,微微睁大的双眼在昏暗光照下映出洛凕坚定的眼神。那双白瞳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眷恋与安心,一如过去每每注视着他的明月那样,叫他不禁想要靠近。

而明月如今向他靠了过来。

一瞬的接触叫宋云轻还未回过神,洛凕便已抹了抹些微发红的脸颊转回身去,伴着一句声音稍小下去的嘀咕:“还是太……”

“咳咳,何况。”洛凕紧接要掩饰什么似的清清嗓子,抿抿嘴唇,加快脚步继续走下阶梯,“我可没说要原谅他高高在上,拿我和你当笼中鸟雀观赏。”

——

那之后,或许过了成千上万个日夜。

久到那个孩子已经长得高大,面容俊朗且清冷,素白的单薄衣裳换作金纹华袍。唯独那双金瞳仿佛从未变过,一直都在看着他。

久到他已习惯了刺骨的寒冷,习惯了几乎勒断皮肉的金线,习惯了被黑纱朦胧的视线。于是偶有清醒时,他便能从那座牢狱似的亭子里走出来,在这密不透风的银杏林中稍作走动。

“……月仪。”

熟悉的呼唤从身后响起,已是更为成熟、不再稚嫩的声音。

“从离火宫回来了?”月仪转过身,借着黑纱下能看清的星点天光找去,正走到敖澜身边停下,“打过沈炤了吗?”

“……”敖澜沉默一会,才有些不太情愿似的答道,“没有。”

“那你还差的远。”月仪笑了一声,“至少得打得他哭着管你叫哥,你再考虑要不要把我放了,或者干脆把我劫走。”

好像被看穿心思,敖澜神色微动,没再应话。

而月仪即便被蒙着眼,也仿佛能看到这些细微的迟疑,只伸出手去,拍了拍敖澜的脸颊,笑道:“我现在清醒着呢,还想瞒过我?”

他心底清清楚楚,那个孩子怎会不想让他离开这里、逃出这一座囚笼呢。哪怕他数次说过是自愿,哪怕他做到这一步仅出于自己的私欲,但有些东西,似乎早就无法由他左右。

敖澜停顿片刻,见已没法藏了,便低下头,声音有些闷:“……沈炤也可以带你走。”

“他当然可以,谁都可以。”月仪隔着黑纱和人对视,掌心一直停留在敖澜脸上,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苏苑枔,戚筱,甚至阿云,只要我说出口,哪怕跪下来求他们,他们便会想办法放我离开。哪怕我只要对越祉言听计从,他也会放宽约束。”

但他又说:“可我并非是为了让你救我。”

敖澜再次沉默下去。

“倘若我哪天真的走了,无论是被放走,还是我自己跑了。”月仪紧接着笑道,“你都要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落叶簌簌,除此之外再无别声。那一片片飘落下来的银杏叶,就好像他挂念着的那条白龙的鳞片,但更为轻盈,更为随心所欲。

“这样你才能把我找回来。”

月仪抚摸着白龙的脸颊,一字一句道。

但那条白龙早就被栓在他身上了,哪里也不会去。那是很早以前,他自己亲手为其套上的、名为愧疚的枷锁。是他领着那孩子为自己系上一条禁枷,以换其能被允许留在身边而招致的结果。

但世事总不会这般轻松。禁枷,蛇毒,只要他无法反抗,只要他们尚对彼此留有余念,便无法脱离这层层金线织就的网。

“无论我走了多远,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究竟是会思念你,还是会怨恨你,到底想不想再见到你……”

他想,那便让执念成为这条白龙的动力。

“只要你想,你要可以把我留在身边。”

敖澜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却只愣愣地看着那黑纱下带上笑意的白瞳。

“所以,无论我如何求你都不要相信,只记着我现在清醒时所说的话。”月仪缓声道,“直到你确信能够把我据为己有。”

只要让这条白龙为了他而将爪牙磨得锋利。

“……好。”

那便无人再能伤及它的鳞片。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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