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113章 无相城（21）

枫火莲台，枫居。

柳时几乎是被洛凕挟持过来的。

“之前不是来得挺勤快，怎么今天就不行？”洛凕扯着斗篷把人往前一送，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手。

柳时此刻完全没了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肩膀都微微僵硬了，但还是勉强挂着那套笑脸，说：“这个……您看，咱们才从涸渊跑出来，至少先休息一阵……还有宋公子不也……”

“你除了给我添堵以外，好像也没做什么？”洛凕摆出一副不解的样子歪歪脑袋，又向左一步往来时的走廊前一拦。

“……”柳时想趁机往外跑的动作一顿。

除开的确想解决这事，洛凕其实还是有些记仇的原因在里面的。

毕竟这人一声不吭串通青瑛，好好的幻境被这人把人放进来拆了，还把他掳进坠龙谷，完了还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壬天师长壬天师短拿他逗闷子……

说白了，洛凕就是想看柳时吃瘪。

他算是看出来了。柳时这人，平时玩笑开得顶天，说话说得入地，但只要一摊上姬瑾，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临到关头顾左右而言他，大步不敢上前，小步畏畏缩缩，到头来插科打诨多了，还要讨人一番嫌。

“清轩，过来。”

而那边在院中等着的姬瑾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无视了还在试图逃跑的柳时，只是目光一扫而过，对跟在洛凕身后的齐清轩招呼道。

齐清轩本还抱着手臂神情嫌弃地看着柳时，听到姬瑾叫他，便快步走了过去，恭敬道：“先生。”

“做得不错。”姬瑾笑着摸了摸齐清轩的脑袋，“一路回来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齐清轩还想说什么，但他又看了看洛凕，便点点头，往另一方去了。

姬瑾这才好像把人晾够了似的，转头看向柳时。

洛凕看到柳时的背明显绷了一下。

又见姬瑾一改方才温和的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淡淡道：“柳谷主这是还有事？”

柳时的神情颇为挣扎，笑已经要挂不住。见无处可退，他只得深吸一口气，酝酿许久，使劲眨了眨眼睛，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如……”

唰。

下一个字还没吐出来，紧接一道红色的残影就贴着柳时的脸划了过去，直直钉在他身后的门框上。是一柄金线火莲纹的折扇，扇尖伸出的一截短刃半寸没入门中。

“错了。”姬瑾还保持着扔出扇子的姿势，问道，“叫什么？”

“……”柳时的表情顿时无措起来，笑容彻底不见了，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他嘴里才冒出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姬瑾。”

谁曾想话音刚落，从旁先传来一阵憋不住的笑声。

是洛凕发出来的。

柳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边姬瑾也捂着嘴笑了起来。然而从其口中发出的，是一道略显柔媚的女声：“就说我哥怎么大早上来水芸坊找我换班，原来是这么回事。哎呀，太好玩了。”

“亏你能演这么久。”洛凕笑得好一会才缓过气，“我差点露馅了。”

姬瑶。

姬家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

洛凕一眼看到姬瑶便认了出来，眼神一对，两个人心照不宣暗中合谋，对柳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戏弄。他早该猜到，姬瑾也是个别扭的性子，怎么会心甘情愿等在这里让柳时去认。这两人谁都不想先迈出一步，实在是叫人头疼的很。

柳时缓缓蹲了下去。

“在下半条命出去了。”他双手抱膝，脑袋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

洛凕还是头回见到柳时这副怏怏的模样，和以往那种自暴自弃不大相同，委屈倒是占了十成十。只叫他觉得甚是新奇，同时又有些心虚。

“那我们去水芸坊？”他便问。

柳时还闷在地上，缩了缩肩膀：“不去。”

洛凕心道坏了，该不会捉弄得太过火。却正要想办法安慰时，姬瑶走了过来，也蹲在柳时面前。

“姬瑾跟我说这孩子以前老哭，怎么现在还是这副德行。”姬瑶说着伸手拍了拍柳时的头顶，语气好像安慰小孩似的，“好了，起来啦，姐姐带你去找他还不成。”

“……”柳时不吱声。

“你再不起来。”姬瑶转了转眼睛，“我就不告诉你我哥喜欢什么花了。”

柳时终于有了动静。只见那臂弯里探出一双有些湿漉漉的紫色眼睛，看向姬瑶：“真的？”

“真的。还有他喜欢听什么书，喜欢看什么戏，喜欢什么画……”姬瑶说着便数了起来，说罢又拍拍柳时的肩膀，信心满满，“放心吧，我正愁我哥都四十七了还孤家寡人一个，保准帮你把他拿下。”

柳时眨了眨眼。

洛凕好像看见，这人身后有条不存在的尾巴摇了起来。

而见已不用他说什么，他暗自笑了一声，便悄悄退开几步，往别处走去。

*

却只从院门走出去后，洛凕又站住了脚。

“岳丛荫。”

他叫住了扒在门边往里偷看、正打算开溜的一名红衣女子。

“哎呀。”红衣女子俏皮一声。

是，洛凕差点忘了这茬。

他此前和李言清在水仙居碰到的那个自称阿莺的鬼魂，正是岳丛荫。

奈何他当时虽想起来但印象不多，加之又有迟疑便愣是没认出来，叫岳丛荫蒙混过了关。好在他没跟着李言清喊阿莺姐姐，否则他拢共几个徒弟，这下是把他的便宜占了个遍。

岳丛荫做出副无辜的样子扑闪着眼睛：“老爷子您想起来啦？”

“他们不知道你在这？”洛凕反问道。

“清轩能看见我，但我叫他别告诉瑾儿和瑶儿。”岳丛荫摸摸下巴，又往院中看一眼，接着便转了一圈，让红纱似的裙子飘了起来，笑道，“而且，与其告诉他们，还让他们看不见摸不着地一直盼着，不如这样也好。”

“毕竟您看，人死不能复生。我嘛，有小柳儿帮我报了仇，也差不多快放下了。”

这话轻飘飘的，全然没有什么不舍，唯独欣慰从笑容中透露出来，是对院中那二人。

洛凕也不再多问，只笑了笑：“那便如此吧。”

见岳丛荫还是这般活泼的样子，他倒也安心了。

至于来生，那便有缘再见吧。

*

终是一番兜转回到水仙居。

洛凕心道果不其然，中庭莲池边正席地坐着个人。

而就算脚步到了身后，宋云轻也没有回头。直到洛凕贴着他身旁坐下，他更是微微低下头去，不敢看似的。连洛凕都能感觉到紧挨着的肩膀有些僵硬，那双眼睛更从始至终都没抬起来过。

“你这孩子，回来就跑不见了。”见这拘谨模样，洛凕倒不禁笑了一声，“这么不想看到我？”

宋云轻闷不吭声。

“后悔放我走吗？”洛凕却又唐突问道。

话音刚落，宋云轻整个人一怔，仿佛是想说什么的，却短促深吸一口气过后，只握紧了搭在腿上的手。

“我逼得你不敢再碰我，又不敢离开我半步，让你直到现在也满心愧疚。”洛凕语气平淡地一一例举着，脸上仍是笑意，“还骗了你，把你独自扔下，忘得一干二净，装作凡人，过得轻松自在。”

“……月仪。”

似不忍再听，宋云轻终是唤出一声。

“傻孩子。”洛凕无奈笑了，轻柔地捧过那握起的拳头，捂在手心抚摸着绷紧的手背，“我是在问你，你甘不甘心就这么罢了。”

换谁被如此对待会心甘情愿？

哪怕这孩子看上去再不在乎，心底定是至少有过一刻愤然不平的，对他的弃置不顾、对他一直以来的自私。只是最终选择了忍让，咽入口中当作无事发生，自己憋下这吐不出的气。

可这皆是他所引导的结果，便也该是他来道歉。

沉默过去良久，直到枫叶再落过一层，微风也停了，洛凕才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后悔。”

洛凕只依旧笑着，轻声应了：“嗯。”

要鼓励人接着往下说似的，他继续轻轻抚摸着宋云轻的手背。

“……我想过，若是没放你走，就不会平白等你一百一十八年。”宋云轻盯着水中倒映出的面容，沉沉地说，“我也想过，找到你后，便把你重新关回去，废尽法力。”

几乎没有波澜的语气所吐露的是真切的心声，将百年间积攒的不满与孤寂尽数倾倒而出，毫不保留地展现在洛凕面前。

却也叫洛凕心中欣喜，太好了，这孩子至少还怨过他。他所犯的过错，便还有回头的余地。

“那天在殷镇，你说不记得的时候。”

宋云轻停顿了一下。

“……我想咬断你的脖子。”

至少，这条白龙还没有彻底屈从于他。

洛凕转头看去，看过那眼中尚存的不满、那因不甘而紧抿的嘴唇，只最后问道：“那现在呢？”

宋云轻却犹豫了，仿佛方才所说对他而言已花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张了张嘴，又有所顾忌一般，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不再出声。就连正被捂着的手也抽了回去，稍显仓促地停在半空。

但紧接着，洛凕兀自笑了，伸手绕过宋云轻颈后，拉近的同时靠了过去。

他便还能想办法去解开他曾落下的桎梏。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叫宋云轻愣在那里。

没有再进一步，仅如此停滞着，叫彼此急促的心跳皆无可掩藏。直到宋云轻回过神来，唇边那阵触感已经淡去了。他再抬眼，只看见洛凕那双满是苦涩的眼睛，和脸上那万般无奈的笑意。

不舍得松开手似的，洛凕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宋云轻的脸颊，温声道：“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他尚不清楚心中这莫名的冲动究竟出于本心，还是源自对眼前人的亏欠。叫他不敢轻易去承诺什么，无法当作哄逗一样一笑而过，更无法像过去一样只顾自己所想。

“我绝不会再那样对你。”他望着那双朝辉般的眼睛，诚挚道，“如果我还是反悔了，把我关起来也好，咬断我的脖子也好，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那便是他坐实了谎言，无法回应应许的承诺，他罪有应得。

也是他应当赔给这条白龙的。

宋云轻的神情一时怔住了，就这么看着洛凕许久，看着那白瞳中流露的万千心绪，金瞳微颤。

而后，他缓缓地、小心地伸出手去，紧紧环住了洛凕，将脸埋向颈侧。又好像怕人反悔似的，连后背也微微弯下了，怕眼前的人就此把他推开。

“……好。”

呼吸同话音吐在耳边，洛凕能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赌气报复似的刺痛。那力道又似乎是在警告，只要他挣扎就会被划破脖颈。

他没有动，只就着姿势笑着拍了拍宋云轻的后背。

“好孩子。”

——

那是一个晓月高挂的晚上。

“如今凡界灵气稀薄，他再留在这里……”

“怎么不给沈炤？”

“炤儿性直，容易惹出事端。天道堂和其他上仙另有所图，我放心不下。”

“……”

墨行枝的声音，还有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清冷而又柔和的声音。

白色的小小身影顺着红叶竹林中的间隙找去，放缓了脚步，躲在一丛竹枝后。金瞳中映出的是站在崖前潭水上的二人，一人是墨行枝，另一人穿着繁重黑衣、披着皎白羽带。

那人看了过来，眼睛也是如白月一般的，通透的白色。

墨行枝也回过头，发现了藏在竹子后面的孩子，便微笑着俯身，温声唤道：“澜儿，没事的，过来吧。”

那孩子迟疑许久，才小心翼翼走出林子，躲到墨行枝身后。

“他就是敖澜？”那人低头打量一眼。

墨行枝直起身，将手放上敖澜头顶，轻轻抚摸着那柔顺的白发，笑道：“和游海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了也是好苗子，你觉得如何？”

那人一听皱了下眉，道：“你这听着像我见过的人贩子。”

墨行枝笑了几声。

似见无法推脱，那人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句行吧，而后便缓缓蹲下身，和敖澜平着视线，轻声问道：“你想跟我走吗？”

敖澜看着那双和月亮一样漂亮的眼睛，一下晃了神，许久没有回答。

“灵气稀薄会傻成这样？”那人歪下脑袋。

“这孩子没见过生人。”墨行枝又摸了两下敖澜的头顶，柔声问，“你喜欢他吗？”

“你是谁？”敖澜愣愣地问。

那人顿了一下，而后稍有些不情愿地答道：“我叫月仪。”

“喜欢。”敖澜慢半拍似的说。

他想一直看着这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