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宸决定重回洛阳,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张姑姑已经被害,只觉得他唯剩的亲人只有姥姥和姨母,他要找到她们。
再者他笃定江家肯定认为他绝不会回洛阳,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逃亡之路若是就宋宸一人还好说,要命的是怀中的这个孩子。
宋应声临时给他凑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从开封到洛阳的盘缠,这点钱他也只能留着给宋辰买牛乳和米汤。
“这么小的孩子,你给他喂牛乳,会坏肚子。”卖牛乳的婆婆提醒他。
宋宸接过牛乳没说话,他开始也担忧这小东西跟着自己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会不会生病,没想到这孩子十分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倒也让他省心不少。
在银钱花完后,宋宸不得不拉下脸乞讨,虽然也遭遇过冷待,可大部分人见他是个小孩还带着一个婴儿,都有恻隐之心,便给他一顿饭或让他打个地铺住一晚,有的也会给几个铜板。
也遇到两个哺乳的妇人,不忍婴儿喝米汤,给喂了两顿奶。
很多时候,宋宸也动过偷盗的念头。
可每每此时脑海中便浮现宋应声教他的君子之性,总在最后时刻拉他一把。
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到洛阳城,宋宸凭着记忆穿过街坊,找到了绣坊的所在地。
可那里立着一座恢弘的酒楼,没有一丝绣坊存在过的痕迹。
难道姥姥和姨母已经离开洛阳了?
宋宸不动声色地来到不远处的饼摊,问摆摊的妇人,“大娘,这里不是之前有家观锦绣坊呀?”
“有,就在那酒楼的位置,不过早就不干了,老板娘死了,她女儿那病恹恹的样子又干不了。”
姥姥死了?
宋宸大惊。
老妇人奇怪道:“娃娃,你找观锦绣坊干什么?”
宋宸忍住心下的悲恸,摆出纯真的样子,“我娘亲说很多年前她在这里买了块布料很漂亮,说是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刺绣,我想再给她买一块。”
“你这娃娃孝顺,哎,那你也买不到了,几年前这里做绣活的是老板娘的干女儿,她那干女儿绣技可真是啧啧啧……后来那女儿嫁了人,这绣坊刺绣也没那么精良了。”
“那她女儿在哪里?我能找到她吗?”
老妇只当是孩子童真,也没遮拦,叹息道:“她这孩子,有说是跑了有说是死了,反正是得罪了夫家,老板娘的死也是因为……”说到这儿老妇人意识到了什么,闭了嘴。
心中恨意滔天,可宋宸仍纯良地问:“那老板娘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她不会刺绣吗?”
“她呀,”老妇人摆摆手,嘀咕道:“身体太差喽,早两年还行,她娘死了愈发不行了,现在都住城外野山上了,也不知道疯没疯。”
姨母!
宋宸心中一凛。转头奔向城外,忽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
此时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视野中飘过一片银蓝色的锦绣 ,他想都没想就一把抓住了那片湛蓝。
年轻的楚昀低头,看向抓着自己披风的小叫花子。
“公子,给口饭吃吧。”宋宸低声道。
楚昀见他年纪小,又抱着个孩子,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宝。
宋宸怔了怔,没想到能得到这等分量的施舍。
楚昀给了他银子,抬头冲着前方蹙起了眉,“岳羌华!你不要总给他买点心,你看他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宋宸身子一僵,继而猛地抬头向前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点心铺子门前,意气风发的少年笑得灿若娇阳,怀中抱着一个小胖墩。
楚昀边向前走边说:“楚曦你给我下来,自己多走两步!”
仗着岳羌华在,楚曦难得反抗自家大哥,他抱着岳羌华的脖子叫:“我们好不容易来洛阳,岳哥哥又好不容易从重霄仙羽楼回来,哥哥你不要扫兴!”
“哈哈哈哈哈。”岳羌华笑得前仰后合,他朝楚昀使了个眼色:“听见没,叫你不要扫兴!”
小胖墩继续嚎叫:“岳哥哥,骑马骑马!带我骑马!”
岳羌华:“好,骑马。”
说罢便抱着那小胖墩翻身上了身旁的赤色高驹,一抖缰绳冲了出去。
楚曦连连欢呼,楚昀黑脸道:“城内不能疾驰,岳羌华你给我慢下来!”
宋宸一直看着那策马的身影远去消失,手中的银元宝几乎被他捏碎。
直到怀里饿了许久的孩子哭了起来,他才低下头。
“你哭什么,哭你哥我没本事,不能给你买点心,骑马带着你满洛阳城的跑吗?我把你送给他怎样?你去当他弟弟好了。”
怀中的婴孩仿佛听懂了,忽然瘪了瘪嘴,他伸出短短的胳膊,像是要去拭他哥哥脸上的泪。
宋宸“哼”了一声,毫不客气拉着那柔软的小手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道:“走吧,我们去找姨母,我们还有亲人。”
城外的野山不过那几座,跟随着炊烟宋宸很快找到了姨母的住所。
那是个破败的砖房,只有一扇窗户,用简易的篱笆做了一圈围栏,院里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院子中央有个坟包,上头压了几张黄纸,宋宸知道里面埋的是张姑姑。
门外只有一个守卫,是个已经喝的酩汀大醉,横七斜八地靠在门口打着呼噜。
江家已经不图从玉婉身上审出什么,不过是圈着她,这没功劳也没规矩的工作,谁也懒得上心。
宋宸见怀里的小辰睡得正香,观察了一番那醉汉,小心翼翼绕过醉汉,蹑手蹑脚进了院子。
那扇门没有锁,一推就是吱呀一声。
宋宸吓了一跳,转头去看那守卫,结果那醉汉只是挠了挠脸,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宋宸松了口气,踏进屋里。
屋中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
床上坐着个如死灰一般的女人,干瘦地像是一骷髅。
宋宸张了张嘴,好容易才叫出声来:“姨母。”
玉婉身子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她看了宋宸许久,枯井一般的眼睛骤然亮起光彩,她惊喜又小声地叫道:“宝儿。”
看着那张开臂膀,宋宸抱着孩子依偎了过去,玉婉身上的药味已经极淡,明明是几乎一把就能捏折的身子,却如此让人安心。
“你娘呢?”玉婉急急地问。
见宋宸忽然痛苦的神色,玉婉眼中的期待消逝了:“他们找到她了?”
宋宸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玉婉再次将他搂入怀中,亦是哭泣,可还是一边摇着他的身子哄他说:“宝儿不哭,姨母在呢,宝儿乖。”
两人相拥了许久,待到情绪平静,宋宸抽了抽鼻子说:“姨母,我有名字了,我叫宋宸。”
“是吗?”玉婉擦擦泪,露出笑脸。
“是我爹给我取的,嗯……我娘又嫁人了。宸是星辰加个宝盖头,有房屋和帝王住处,还有王位的意思,但我这个宸是房子的意思,爹说我是有家的人。”
玉婉亲亲他的脑袋,满眼温柔,“姨母不识字,但这么好的字,你父亲一定很疼爱你,是不是?”
“他对我很好,”宋宸声音哽咽,“如果不是为了我……”
见伤心事又起,玉婉转而看向宋宸怀中熟睡的婴孩,她问:“这是谁家的孩子?难道是……”
宋宸点点头:“是弟弟,他也叫辰,是没有宝盖头的那个,良辰美景,星辰璀璨的意思。”
玉婉伸出细瘦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宋辰的脸蛋,叹息道:“他也是命苦。”
“姨母,我们走吧,咱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
“马上就要有人来换班值守了。”
“那我们现在就走。”
“宸儿,我走不动,也走不远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不过就是个把月的时间,你带弟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洛阳。”
宋宸带着哭腔道:“不要,母亲死了,父亲死了,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走到这里,是因为我们还剩你一个亲人,我们死也要在一起。”
玉婉眼中含泪,这个柔弱的女人似是在那一瞬下定了什么决心,点点头道:“好,我们走。”
她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想了想转回了狭小的厨房,在那个简陋的地方倒腾了会儿什么,抱了个瓦罐出来。
“是我的药。”她对宋宸这么说。
宋宸点点头,伸手想接瓦罐,却被玉婉躲开了。
“姨母自己拿,你看好弟弟。”
“唔嗯……什么人啊?”身后迷迷瞪瞪的声音传来,宋宸顿时毛骨悚然。
那守卫此时醒了过来,进屋查看,正揉着眼,看着面前的宋宸。
反应了片刻,那人的眼神忽然兴奋起来,“你就是,你就是那个小兔崽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男人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你可是大功一件啊。”
那男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宋晨拉着姨母一躲,那还未醒酒的醉汉就扑倒在了地上。
他正要挣扎着起来,玉婉拿着罐子在他的头上一敲,男人哎呦哎呦地又嚎着倒了下去。
这样不行!
宋宸四下张望,最终锁定了姨母头上的银簪子。
在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心下还是犹豫惶恐,直到见那男人攥住了姨母的手腕,他咬咬牙,拔下簪子狠狠插进了男人喉咙,男人瞪大了眼,口中涌出鲜血,很快倒了下去不动了。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君子之性,终究是与他无关。
玉婉大口喘息,她的心脏也跳的很快,像是要跳出胸膛,可转眼看着宋宸苍白的脸色,她努力平息了一下,抱住宋宸说:“你母亲,自小替我吃了很多苦。小时候娘在外劳作,家里的各种事,都是你母亲一人扛着。她哪里都生的极美,唯独那双手啊棒槌似的,经不得看。”
难得听到母亲的过去,宋宸终于回了神。
“你和她一样,都那么能顶事,都保护姨母。”玉婉泪水涟涟。
宋宸也紧紧抱住她道:“姨母,我这辈子都保护你,弟弟长大了我们一起保护你。”
“好,好孩子,我们快走,换值的人来了就又麻烦了。”
“嗯。”
两人快速离开院子,沿着玉婉指的路急匆匆走着。
忽然,玉婉忽然惊呼:“宸儿!我忘了东西了,我得回去拿。”
“太危险了姨母,不能回去。”
“那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在床下的箱子里,我怎么会把它忘了……”玉婉低下头,格外伤心沮丧。
见状宋宸咬咬牙道:“我回去拿,姨母你在这儿等我,若是有人来就躲起来。”
“可是……”
“我快去快回,守卫看见我们逃了,一定追出去了,房子里不会有人。”
他正要把绑带解下来,将宋辰交给姨母,玉婉却说:“你带着弟弟吧,我着实照顾不过来。”
宋宸不疑有他,姨母这幅虚弱的样子让他自然相信这个说辞。
看着宋宸远去,玉婉靠在树干上,很快,耳边响起追兵的脚步。
是,守卫发现人逃了一定会召人来追,她弱成这个样子,宋宸又带着个婴孩,怎么能跑得掉。
可是谁也不会再管那个四面漏风的破败的房子,那里会暂时变成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转折点。
“看见了,那个臭娘们在这儿!”
几个男人冲上来,提着玉婉的领子一把将其提起,逼问道:“你个病猫怎么杀得了人,一定有人帮你,是那个孩子吧?他在哪儿?不说有你好果子吃。”
玉婉喘息着,脸上却露出得逞的快感和笑意:“丢了我……你们也没好果子……吃吧?那你们……就……跟我上黄泉路吧!”
烈火从她身下铺满的枯草蔓延,几个人转瞬成了火人,那几个大喊狂叫狂奔,可也熄灭不了身上的火焰。
玉婉缓缓躺倒在地上,看向一旁倒着的罐子,里面不是什么药,她早就没有药了,那是引火油,还是江家当时的赠礼,据说里面掺了人鱼的膏脂,一旦燃烧就难以熄灭。
她很累,这一生都很累,肺病拖得她一辈子都在苦苦挣扎,一辈子都在拖累别人。
可现在她觉得好得很,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护住了什么。
那张烈火中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
宸儿,你要逃掉啊。
宋宸回到房子内就发现了,守卫的尸体被人翻动过!
得加快速度,他们之前走得不远,追兵说不定很快会发现姨母。
他翻开床板,果然找到一个小匣子,很小,却挺沉。
宋宸奇怪,他没来得及细问姨母是什么,以为是首饰香囊玉佩之类的东西,可这分量并不像。
匣子没上锁,宋宸轻而易举打开了,可打开后他愣住了。
那是一匣子的钱,大部分是铜板,也有点碎银子。
每一次,他的亲人给他钱,都是分别。
姥姥塞到自己怀里的,父亲给自己的,姨母留在床底的。
就在此刻,耳畔隐隐约约听见了狂叫声。
他木讷地转头看向窗外,他看见了,天际被火光映的通红。
抱着弟弟,拿着匣子,宋宸再次出发了,这次只有他和弟弟。
眼前飘下灰败色的碎屑。
又下雪了?
不是,那是火烧的灰烬,是他姨母的骨和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7章 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