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归处去 第150章 夜奔

程澈带着一路疾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无涯林海。

两侧幢幢树影绵延不绝，飞速从余光之中掠过。

明明深林如墨，也不知是不是逃亡中心情的缘由，两人都觉得月光把这森林照得极亮。

身下马儿的喘息声愈发粗重，在马匹累倒前，两人在一河边下了马，程澈卸下辔头和脚蹬，用清水冲洗着马身，墨色水流冲刷而下，马匹露出了原本红色的毛发，用法术烘干马毛后，程澈放了马。

九方宸默默看着程澈做的这一切，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的师弟，现在机灵多了。”

程澈没有回话，他拉着九方宸朝森林深处走去，横冲直撞，毫无目的。

程澈的侧脸映入九方宸的眼帘，那张向来柔和的清冷的面庞上如今是难得一见的烦躁。这场劫狱没有详细计划，程澈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要尽快把九方宸从东海牢狱中就出来。

倒是这几日一直浑浑噩噩的九方宸逐渐恢复了清醒，他道：“师弟，你听我说，无涯林海从麓山有一出口，那里经年饥荒，凛冬酷寒，春季人们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夏季又逢无雨，所以障念总在这个时候集结到顶峰从而生魔。我们在麓山分手，你杀了障魔回九州云崖，对外说辞就是离开的这几天是为了守那障魔。”

程澈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我是和沈家的仇，最多被上升到九州云崖和沈家，如果被发现是你劫狱，会被直接打成九州云崖和神钦殿做对。”

程澈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他知道九方宸说的是对的。

九方宸看着无措的程澈，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手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程澈，你来救我，我很感激，所以我更不能牵连了你，再让你背上业障。”

程澈看着他，眼神微动，“可是师兄，你又能去哪里呢？”

九方宸无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能说：“我会没事的。”

程澈扶住脑袋，他的头快要炸了一样，“师兄，我们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九方宸摸了摸他的脸，点了点头。

两人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点了一把并不旺盛的篝火。

坐下后两人一直没说话，过了许久，九方宸开口道：“以后不能这么冲动了。”

程澈：“不是冲动，我是好好做了决定的。”

九方宸一顿，他的手缓缓捏紧，指节苍白，他抬眼直直地注视着程澈，问：“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个坏人呢？”

“师兄，我梦到你好几次。”程澈答非所问。

九方宸以为他想转个轻松的话题，不经意地笑了，说道：“师伯知道了可要气死。”

程澈：“梦里我叫你陛下。”

九方宸脸上地笑容随着这句话消失了。

程澈看着他又说了一次，“梦里我叫你陛下。”

九方宸脸色苍白，声音沉冷，问：“你还梦到什么了？”

程澈：“还有栾小姐，梦中你们很亲密的样子，如同夫妻一般。”

九方宸的双手攥得死紧，掌心传来了尖锐的疼痛。

程澈，你的出现果然不是偶然。

程澈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道：“师兄，我不知道这些梦到底什么意思，可我觉得你知道什么，但我从未问过。事到如今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告诉我那些我帮你保守的，但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九方宸的喉头动了动，他应该仔细想想的，可他已经想不明白了，片刻后，他艰难地开口：“我……和你说实话，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该瞒了，也不能瞒了。

程澈既然梦到与他相关的前世，说不定他就是自己记忆缺失的关键，但现在九方宸已经没有时间和条件再去观察程澈。

程澈已经知道了自己许多秘密，陪自己走到这一步，理应让他知道。

若程澈的梦境只是巧合，他就更不能拉着程澈沉沦，把一切告诉程澈，也给程澈一个选择的机会。

九方宸没想到，他波澜起伏跌宕坎坷的经历，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过往，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清楚明白的说完了。

山洞内静悄悄的，只有柴火爆裂，火星噼啪的声音。

程澈不说话，九方宸也没开口。

他这个单纯的小师弟，要用一些时间才能消化他所说的奇闻。

经历了许久的沉默，程澈才开口说：“但是师兄，你还有没说的，你没讲栾小姐是怎么和你在一起的，还有山海异心是怎么练成的。”

九方宸闻言苦笑：“果然是旁观者清，我用了这么多年才发现我根本没想过这两个问题。说实话，我没有这些记忆。”

程澈：“那你攻击沈驰，是想得到什么结果？就是想杀了他吗？”

九方宸摇摇头，捏着眉心道：“此事我做得莽撞冲动，可我那时像是鬼迷心窍一样。说了你可能不信，有个声音一直在跟我说“杀了沈驰”，再加上此前种种蹊跷事，狩猎那日我对沈驰的杀心已经无法控制了。”

金红跃动的火光也掩饰不住程澈苍白地脸色，他抬眼看着九方宸说：“师兄，你说是你杀了我师尊，可在我梦中，杀了师尊的人，是我。”程澈声线带着惶恐难安。

九方宸一惊，他回溯裴瑾晞死去的场景，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杀死裴瑾晞的！

程澈的眼中尽是惶恐，“师兄，如果有什么东西会影响到我们，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对他……”

见程澈的手在发抖，九方宸挪到他身旁揽住他，发觉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战栗。

九方宸看着程澈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忍。

可程澈到底是谁？是怎么来的？

若是他有自己缺失的记忆，他会不会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倏忽间，那个带着银面具的黑衣人闯入脑海。

要找到那个人！

九方宸眯起了眼睛，那人对自己疾言厉色似是恨极，可却没有波及对自己忠心耿耿一片赤诚的程澈，那人一定知道什么。

忽然，远处传来微弱的骚动，程澈一向敏锐，眸中凛光闪烁，低喝道：“有人！”

九方宸亦是瞬间扬灭了篝火，反手一挥，残堆的余温也被抽走。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两人起身撤离，由九方宸带路，朝着麓山的方向行去。

知道了许多困扰自己的事情，程澈稍许安定了下来，他又问九方宸接下来准备如何。

此时九方宸已经有了打算，他道：“你还记得咱们曾经见过的面具人吗？”

程澈点头。

九方宸：“我要找到他，追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澈蹙眉，“要怎么找？这么多年我们不过见他两次，还都是他自己找来的，他退去乔装隐入人群我们根本认不出他来。”

“错了师弟，”九方宸声音低沉，“不是两次，是三次。”

“三次？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程澈讶然。

九方宸声音冷毅：“刚刚。”

“什么？！”程澈瞠目。

“你进入牢笼时，那鱼妖想要报信，我也没有注意到哪海鲨的动作，但我看到了那个面具人，海鲨的传声石不是他紧张或手滑掉在地上的，是被那面具人打掉的。”

“可……可他明明那般恨你，为何又要救你？”

九方宸沉声道：“他恨我不假，但并不想我死，起码不是要我马上死。若是要我死，不必在无尘界杀了蜂后，不必把灵核给我让我拥有力量，也不必阻碍海鲨报信。现在我到了这般田地，我想或许不用我去找他，他很快就会来找我。”

九方宸话一说完，程澈只觉得山风如刃，不知割在了哪里，却让他忍不住牙关颤抖。

他觉得有什么更加难以把握的事情要发生了。

隐隐约约的乐声，在飒飒风声中似真似幻。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程澈看向九方宸，神色有些复杂：“师兄……”

九方宸看向那声音的来处，他沉吟了片刻，整了整衣襟道：“你在此等我，若是一个时辰我不回来，你便回九州云崖，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灌木丛中，程澈嘴唇微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山崖边，巨石上，银雪锦衣覆盖着匀称的骨骼和漂亮的肌理，现场的手指在笛子上跳跃着，演奏出悠扬的声音。

九方宸静静听着，当那乐曲循环到第二遍时，他苦笑道：“师尊，你还是找到我了。”

乐声停止，裴瑾疏转过头，月亮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留下一道冰凉的辉芒，那眼睛看着他，生了波澜。

衣摆轻振，裴瑾疏从巨石上跳下来，来到九方宸的面前。

他无言地看了九方宸一会儿，不过两天时间，再次碰面，这个漂亮的人消瘦了大半。

裴瑾疏低下头，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乾坤囊，又从乾坤囊里拿出寒玉长清盏，最后他打开盏盖，里面放着几个包子，九方宸一闻便知是孙记的香菇肉包，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是不属于森林的味道，有着浓郁勾人的烟火气。

九方宸怔了一下，接过长青盏。

裴瑾疏又低下头，在乾坤囊里掏掏，掏了个水袋出来，打开给他。

牛乳的奶香和蜂蜜的花香缭绕开来。

九方宸再接过水袋，看着两手上的吃食，半晌后笑了。

“都是我爱吃的。”

裴瑾疏的眼睛凉如秋水，他没有接话，转而说道：“你若逃了，这辈子就毁了。”

九方宸很浅地笑了一下肩：“我如果不逃，命就没了。”

裴瑾疏的眼睛沉了下来，“我怎么会让他们要你性命？”

九方宸是他的弟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必不会放过神钦殿，就算在关押环境和吃喝上苛待些也不敢闹出人命。

九方宸叹息一声：“这世上很多事情，要是都如我们所想就好了。”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沈驰动手？不管多离谱，总该有个理由！”

裴瑾疏不明白，九方宸向来是宁愿自己吃亏，占个弱势的位置堵住别人的嘴，这次到底和沈驰什么争执让他能冲动到下死手。

“他和山海异心有关，那只老虎就是余河恩变的。”九方宸依旧坚持。

裴瑾嘴唇微微发抖，“但凡那虎身上有半分妖魔鬼怪的气息我都有信你的理由，可那就是一只老虎，就是一只老虎啊！”

他的声线也变得不稳，那有些弱势下来地声音让九方宸心中一颤，看不清的前路和裴瑾疏的伤心让九方宸与世一挣的**忽然灭了下去，他垂下头道：“我说不出来，师尊我确实说不出来，你带我回去吧。”

“你…….”裴瑾疏闭了闭眼，睫毛有些湿润，最终他转身挥袖道：“你走吧。”

九方宸一怔，似是没听清，他愣愣地看着裴瑾疏的背影。

“在我没摆平沈家和神钦殿之前，你给我夹起尾巴做人，江湖上不许出现你的一点消息。另外，”裴瑾疏几乎咬牙切齿，“别牵连程澈，让他清清白白回来。”

耳边的声音似是虚无缥缈，九方宸有些不可置信。

师尊，我本来以为啊……我们又要走上陌路了。

九方宸喃喃道：“你真的放我走？”

裴瑾疏俊朗的脸上是恼怒与无奈，他怒道：“我还能怎么办。”

九方宸反叛的蹊跷，其实也让他心里嘀咕。只要沈驰没事，和沈家化解干戈是时间和态度问题，若是沈家作罢，神钦殿也没有理由再管什么。

九方宸抿了抿嘴，倾身向前靠在裴瑾疏的肩上，环抱住裴瑾疏，低声道：“对不起。”

裴瑾疏沉了口气道：“都到了这地步了，要走快走！”

看着那双交叠在自己腹部的修长的手缓缓松开，裴瑾疏心脏倏忽一轻，变得不安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搂住了那正欲后退的躯体。

九方宸几乎瞬间反抱住了他，两人紧紧相拥。

神钦殿的追捕肯定很快会来，不能在让九方宸耽搁下去了。

裴瑾疏狠了很心，推开九方宸后单手捏住了他的脸，小鸭子又出现了。

可这次的小鸭子没有以往的快活，那表情似哭非笑

“你说，”裴瑾疏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想要把那丝哀伤捏碎，“说你会没事的。”

“之尊，会没嘶哒，喔要陪节你呐。”小鸭子如是说。

他松开手，再次短暂拥抱九方宸后，将人向后退去。

九方宸倒退着，裴瑾疏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远，最后似是觉得他走得慢了，裴瑾疏朝他挥了挥手。

九方宸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朝程澈的方向赶去。

师尊，对不起，这次……我或许要食言了。

裴瑾疏回到九州云崖时已是日头西斜，通往九州云崖的那条山路寂静得近乎萧条，直到他看见了在一岔路口打转的陆世。

“陆世，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叔！”陆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慌张，他三步并两步冲到裴瑾疏面前道：“神钦殿召集了各宗门氏族的领头人来了咱们九州云崖，说是有神旨要昭告，连着御华司也来了。”

裴瑾疏皱起眉头，他从没听过这种阵仗，是为了……

“师叔，你找到小宸了吗？”陆世压低声音问。

裴瑾疏指尖一颤，他面色未变道：“没有。”

陆世像是也松了口气，喃喃道：“那也好。”

纵然还不知道神钦殿想要做什么，他们已经心照不宣，此事必是与九方宸有关。

两人来到长明殿，眼前的大殿是举世罕见的热闹。

各大门派家族皆数聚齐，所有掌门人都到了。顾温珩，楚昀，司寇澜舒，贺兰霁月……裴瑾疏的视线划过一个个熟悉的人，和表情各异的脸。

除了金鳞会，竟然还能召齐这些人也真是不容易。

更稀奇的是……他抬眼向前看去，神钦殿的十审判竟都到齐了，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袍，站在台阶之上。

雷子赫努力维持着镇定，对审判者们道：“诸位，你们要找的裴瑾疏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的说吧。”

一少年模样的男子笑眯眯走上前道：“琬琰仙尊，我是神钦殿审判之一，巽风，听说您是去找您那弟子九方宸了，找到了吗？”

裴瑾疏冷然道：“没有。”

巽风继续问：“你们九州云崖不是还有个拥有神武的弟子，叫程澈吗？”

此时裴瑾晞脸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程澈劫了你的东海狱？”

“我没这么说，”巽风依旧笑着摆了摆手，“只是东海之狱看守森严，九方宸又被我们锁了灵力，若非有人帮忙，他难以逃脱。我看这九州云崖，程公子并不在呀，冒昧问一句，他去哪儿了？”

“既知冒昧，就管好你的嘴，别问跟你无关的。”裴瑾晞下人脸面毫不客气。

巽风：“仙尊，若你这态度，我们很难不怀疑你是袒护。”

还未等裴瑾晞说什么，楚昀轻蔑道：“你那东海之狱真是那么森严，当年的紫辰是怎么跑出来的？那比起九方宸可是个废柴，就这么个人都能自己跑了，你说守卫森严？”

巽风脸上笑容一僵，旋即道：“或许是我想多了，毕竟九方宸本事通天彻地，什么做不到呢？”

这话让许多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听起来像是意有所指。

“本以为琬琰仙尊能带回九方宸的……”巽风看起来似是有些惋惜，“他要是在的话，宣读对他的神旨会免去许多麻烦。”

“什么神旨？”雷子赫不解。

“就是神界来的旨意，关于九方宸的。”

哗然声起，神界来旨，这已经多少年未曾有过了。

裴瑾疏心中涌起不安，他冷声道：“我是他师尊，说给他和说给我没什么区别，有什么你就说吧。”

巽风笑笑道：“也对。”

说完他抬起手，一白金色的卷轴悬浮在他的手掌上。

“你不会跪的，对吧？不过想必神明也不会拘泥这些理解。”巽风颇为大度，见裴瑾疏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终于打开了卷轴。

他扫过卷轴上的字迹，抬头看向裴瑾疏，声音清澈而笃定：“神旨，九方宸，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