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霜雪渡衣冠 第46章 英雄

谢照安和陈偃回到医馆，却发现医馆似乎变了一种模样，乌泱泱的人群站在门前，低垂着头，抹着眼泪，一股低迷的氛围蜿蜒其中。

谢照安感到不安，她穿过人群，疾步踏入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伏榻而泣的黄向武，榻上躺着一个人，尽管他的身上已经被人从头到尾覆上了一层白布，谢照安还是觉得那身形熟悉的很。

她茫然无措地望向罗谙和傅虞。

黄向文紧随其后也踏进门来，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愣上一愣。当黄向武抬起头时，他已经先迈出一步，跑到黄向武的身边，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

结果黄向武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令黄向文始料未及，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

“你去哪儿了？”

黄向武双目红肿，脸上乱七八糟的全是泪痕，他憎恨地瞪着黄向文，质问的声音也染上一层喑哑。

“我……”黄向文第一次看见弟弟这副表情，一时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谁都找不到你。”黄向武踉跄起身，见黄向文还想搀扶他，他直接一把推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爷爷年纪大了，不能总是让他干活，可你就是不听，你每次都不听，每次都撂下活消失……”

“对不起，向武，我不是故意的……”黄向文想要解释，“从今以后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动不动就消失了！”

“呵，现在说会不会太晚了？”黄向武一眨眼，泪水犹如浪潮汹涌，“你知不知道爷爷生病了？他现在就躺在家里，下不了床。你不知道吧，因为你还没有回家看过他呢。”

“对不起……”

“你真的是我的兄长吗？为什么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黄向武抹了把鼻子，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悲凉又哀伤。

他的话语，像一根根细长的针，往黄向文的心上一点一点地扎。黄向文瘪了瘪嘴，嘴角搐动了几下，险些也要落下泪来。

谢照安试图打圆场：“向武，向文是为了酉阳一直潜伏在象王山，这次剿匪能够成功，他功不可没，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忽略的，实在是没有办法……”

“哦，黄向文是个英雄，救了整个酉阳，对吗？”黄向武定定地看着黄向文，“可以忽视家人，却扶危济贫、悲悯众生的大英雄。你小时候就这样想，现在还是这么想，什么都牵制不了你。别人可以说你英勇无畏，侠肝义胆，我却认为你是个自私蛮横的人，从头到尾都是。”

黄向武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重的话，但黄向文对此无话可说，在一场宏大的英雄梦中，他的确忽视了太多东西。

“罢了，我也不能怪你。”黄向武背过身，“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县里找药耽搁了太长时间，沈主簿也不会因为为了救我而丢了性命。”

谢照安猝然低眸，看向榻上那个始终无言的……人。

他……原来是沈儒吗？

难怪门口聚集了那么多人，他们都在哭泣。

他们哭的是，唯一一个真心待他们好的县官，就这样草率地死在了阴谋夹生的战役中。

黄向文也感到震惊：“你说、说什么？这个人是……是沈儒？”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幸运地活到最后，被称作英雄。”黄向武的话很凉薄。一方面，他憎恨自己害死了沈儒，另一方面，他责备黄向文多年的缺席。所以，他将所有的恨意都砸到了对黄向文的怨愤中，说尽恶毒的话语。

明明是最亲的人，却用言语作刀，毫不犹豫地扎到对方身上。明明知道哪里扎人最痛，偏偏就要往哪里扎，把对方捅穿，也将自己折磨得半残。

“向武，你先冷静。”陈偃拍了拍黄向武的肩膀，“我们先将沈主簿安葬，让他走得清净。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黄向武沉默着，不肯向黄向文说一句软话。

陈偃又对黄向文说道：“向文，你先走吧。把药拿上，先回家，看看你爷爷。”

黄向文黯然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这样的兄长，爷爷我会好好照顾，又不着他来管。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以后生死他定，与我无关。”

这是黄向武对黄向文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尽管二人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却肉眼可见的气氛紧张。黄向武除了给沈儒置办丧事，剩余的时间就是守在黄爷爷身边寸步不离。

直到有一天，黄爷爷趁着黄向武不在，叫来黄向文谈话。

“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正直热血的好男儿。”黄爷爷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些天，我常听乡里邻居念叨起你，说你是酉阳的英雄，说实在话，爷爷为你感到骄傲。向武心眼子实，你这个做哥哥的，不要和他太过计较。”

“我知道，爷爷。”黄向文闷声道。

“那你知道，向武这些天一直冷落你，想赶你走，是为什么吗？”

黄向文困惑地看向爷爷。还能为什么？难道不是厌恶他，憎恨他吗？

“你不是说过，你想要参军吗？你最仰慕的人，是西军的孙师啸大将军，如果可以，你想要加入他的麾下。”黄爷爷咳了一声，继续说道，“现在他正好在酉阳，你去跟他讲，说不准他就同意了呢。”

“爷爷，哪有这么容易啊。”黄向文挠了挠头，“像我这种普通人，一辈子也接近不了像孙将军这样的人的。”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黄爷爷激动道，“当年老子去修皇寺，还见过皇帝呢！隔那么近，一抬眼就能看到！我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那这跟向武有什么关系啊……”

“傻子，有向武照顾我，根本不需要你操心，向武就是为了让你去实现你的梦想，不让你有负担的啊！”

黄向文一愣。

“向武我还不了解吗？他虽然跟你闹别扭，但毕竟是你的亲弟弟，他怎么会不为你着想呢？”黄爷爷喟叹一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今天找你来，也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我，硬生生地错失了机会。”

黄向文眼眶一热，但他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爷爷，向武说得对，从前是我疏忽了，以后我要陪在你身边，给你尽孝。”

“啧，没志气的东西。”黄爷爷骂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有向武一个就够了，你不纯粹给我添堵吗？赶紧给我滚了，走个干净。以后在战场上立个大功，做个将军，我也好跟隔壁吹嘘，我孙子是个盖世英雄，在朝中做大官的！”

“爷爷……”

“好了！我没和你商量。以后万一我有个好歹，想见你最后一面，我一定会让向武给你传个信，你就算把马跑死了几个，也要赶回来见我，知道吗？”

黄向文最后也没同意，虽然他真的很心动。但他的心底一直挂念着黄向武对他说的那番话，他相信那是黄向武的肺腑之言，他也能清楚地看见，爷爷日渐消瘦的面颊，所以他固执地没有离开。

沈儒的葬礼很简朴，但送葬的人群宏大。听说，整个酉阳三分之一的百姓都出来相送，他们看的出来，沈儒是真心替他们着想的，而不是披个虚伪的皮，与老百姓周旋到底。

老百姓们还说，以后一定要给沈儒建一座庙，那样沈儒上天做神仙了，可以一直保佑着他们酉阳。

纸钱纷飞的时候，谢照安走在队伍后头。明明不久之前，她还能和这位儒雅的青年人有说有笑，时间乍然，一扭头的功夫便是阴阳相隔。

天空，土地，全是惨白的纸币，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下在了最温暖的春天。但它们没有融化，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屋檐，甚至每个人的肩膀上，以微小的姿态，出现在酉阳的每一处角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消失，就像关于沈儒的传说，永远留在了酉阳。

棺椁埋下去的时候，许久不露艳阳的酉阳，终于驱散云雾，朗朗光芒冲破裂隙，洒在了这片哀柔的土地上。谢照安抬眼望去，重获安宁、披上新衣的酉阳，就好像沈儒始终忧愁的脸，终于坦露了一丝笑容。

她扭头去寻陈偃，发现他不知何时离开了队伍。她又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他的身影，他似乎正在和黄向文说着什么。

“我听向武说，你很想进入西军，做孙将军麾下的士兵。”陈偃说道。

黄向文摸了摸后脑勺，难为情道：“呃，陈公子，向武说着玩的……”

陈偃却摇摇头：“我知你心高志远，不必谦虚。向武和我说，这是你毕生的梦想，所以我才想问你，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黄向文沉默了会儿，又猝然抬起头来，眼神坚毅：“是，我是这么想的。陈公子，我是大雍男儿，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是我毕生的梦想，哪怕抛颅洒血，我都不在意。我这颗心，永远都会为大雍而跳。就算停了，也会化成肥料，滋养大雍的泥土。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门路，怎么加入威名远扬的西军呢？”

“倘若我有办法呢？”陈偃忽然发问。

黄向文微怔，讶然道：“陈公子，你……”

“向武和黄伯都希望你去实现你的抱负，虽然直接进入孙将军的麾下并不可能，但我能让你进入西军，你愿意吗？”

“真的吗？”黄向文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真的有这个机会吗？”

陈偃凝视着他那张意料之中的兴奋激动的脸庞，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每个满怀热血的男儿在听见自己报国有门的时候，都会无比高兴。当年他的父亲和哥哥，应该也为自己能够驰骋沙场而感到骄傲吧？

可是他们考虑过自己的家人吗？

那些在遥远的关山之外，苦苦等待，不舍春秋的人，他们为何要平白承受离别之苦呢？

陈偃想起了黄向武与他倾诉时，那无奈落寞的表情。他知道，他和黄向武才是一类人，既盼望着家人平安在侧，又不舍折断他们丰满的羽翼。

“如果你想好了，就带着这封信去博陵，找那里的世族张氏。张氏的人看见这封信，会为你安排的。”陈偃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郑重地交予黄向文。

黄向文如获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至手心。

“不过，趁着最后相聚的时光，多陪陪你的爷爷和弟弟吧。”陈偃扯出一抹牵强的笑，“他们虽然嘴上赶你走，但心里比谁都舍不得。陪他们度过这段时光，不要让以后……留下遗憾。”

“我会的！”黄向文承诺，“陈公子，我会和我的家人好好道别的，你放心好了！”

这是陈偃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一个人想要离开，谁都阻止不了，他所能做的，是让他们及时弥补，减少未来可能出现的遗憾。

他太清楚了，太清楚当误解和离别相互碰撞之后，产生的伤疤能有多痛，痛到每个午夜梦回，都想回到过去，哪怕只改变一处细节，哪怕再和他们说一句话，都比现在无处可说的好。

陈偃：照安，你觉得英雄是什么样子的？

谢照安：唔，救济苍生？心怀天下？有勇有谋？

陈偃：那是不是很少有人能成为英雄？

谢照安：或许吧。

陈偃：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英雄。

谢照安：哈哈，好呀，我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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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