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晓那边堪称一切顺利,而文落诗这边堪称一地鸡毛。
烟雨冬楼一共有三层,而她的这位郎君,房间在三层最里面。这上楼梯的一路上,她都想方设法躲着这位郎君,不让他有任何靠近自己的机会。
终于进到房间内,文落诗解下斗篷,立即面无表情施法,将房门和窗户锁住,设上隔音防窥的双重结界,然后一屁股坐在离床塌八丈远的桌子旁。
那郎君见她这一套连贯的动作,都惊呆了,怔怔站在门口道:“姑娘,其实不必设结界隔音的,无人会在意这个,也无人听墙角。”
见文落诗安静坐着,低着头不说话,那双眼睛如同死水,他又只好讪讪道:“当然,若是姑娘的个人习惯,奴家也绝不多言。”
他正在观察她方才设下的结界。这层结界软软绵绵,如同一层水幕,摸上去却十分富有弹性。他伸出手指碰了碰,戳了半天。
他很是惊奇和新鲜:“姑娘的修为竟这么高吗?”
文落诗静了半晌,最终,一把扯掉面纱,冷道:“憋死我了,差点喘不过气。”
她的发言太过于突兀,那郎君怔住,转过头,忽然看到一张冷艳绝美的脸。
似冷夜下的竹影,似云雾下的冰泉,似高岭上的白雪,似山谷间的雾凇。
不甜,不柔,不娇,不媚,说得上是清冷淡雅至极。
那一刻,他彻底失了神,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看了眼前的姑娘很长时间。
“姑娘这张脸……是了,方才只露出眼睛,就已经让全楼的郎君们惊艳许久。却未曾想,竟是如此令人沉沦。”
他本以为,这个冷冷清清的大美人,会一直这样冷下去,直到最终被他吻得情迷意乱,失了分寸,从云端堕落进他的怀里,才稍稍有些暖意。
谁知下一刻,那姑娘就慌张抬起头,与他面面相觑。
“姑娘怎么了?”
“你……你别过来。”
“嗯?”
“你刚刚也看到了,我修为很高,所以,你但凡敢碰我一下,我保证让你死无全尸!”
那郎君彻底懵住,细细眯眼,看了她很久,疑惑道:“姑娘,你是不是来错地方,花错钱了?”
文落诗使劲喘了口气,总算调整好呼吸,才道:“没有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要问你些问题,才来的这里。”
郎君满脸疑惑:“姑娘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可愿与我一夜畅谈至天亮,而且我还特意说了,我问题很多,中途可能不会停,所以你一直回答问题,可能会很累,口干舌燥的。你都答应了,我才来的啊。”
她说得诚恳,面色更是诚恳。
郎君的眼睛陡然睁大,惊恐至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不是,那个,姑娘之前说的,是纯字面意思啊?”
文落诗理所应当点头:“当然了。”
郎君呆了好半晌,才苦笑两声:“姑娘真是……嗯,挺特别的。”
来这种地方,说这种话,谁会觉得她是字面意思啊?郎君心里暗骂一句神经病,白白浪费了他的满腔热情。
文落诗不理会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径直问道:“怎么称呼你?”
“姑娘可以叫我凌霄。”
文落诗若有所思,以清奇的思维方式回答:“我挺喜欢凌霄花的,我家乡那边很多地方都是满墙的凌霄花,可漂亮了。”说罢,她用清澈的眼眸瞧着傻愣愣站着的人,总算把话题扯回来了一些,道,“不用在我面前称奴家。”
凌霄赔笑着坐下,问道:“姑娘是哪里人?”
“就在旁边,青溪里,这几日来雨华陪朋友看昙花。”
“姑娘方才进屋时一言不发,是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钱。”文落诗扬起下巴,一双原本冷冷清清的眼眸中顿时装满委屈,似乎下一刻就要掉眼泪,“好贵。真的好贵。这是我好几年的稿费啊,我掏钱的时候真的肉疼。为什么?是因为你资历深吗?五百年的资历值这么多钱?”
凌霄一听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算是看出来了,姑娘怕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文落诗刚想应是,转而一愣,怒视眼前人:“怎么变成你套我话了?”
凌霄怔住:“姑娘,我好像没想套话,这都是你自己主动说的啊。”
文落诗觉得,今晚从进了青楼,她的思维就有些不正常,非常不符合她平日里的逻辑水平。
大约是她不太适应这个氛围。
她刚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在杯子递到嘴边那一瞬间蓦然停住。她死死盯着杯中的茶水,惊恐地抬头看向凌霄,发问:“你们这儿的茶水里,不会有□□吧?”
凌霄彻底无语:“……姑娘,这里不是虎穴。”
文落诗还是选择不喝茶了。凌霄坐在她身前,离她有些近,故而她思考一阵,决定起身。
“既然花了钱,不能白花。你跟我保持一定距离,别离我太近,我去床上坐会,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凌霄没意见。这姑娘每句话都不按常理出牌,他已经完全摸不清头脑,干脆什么也不想了,见招拆招。
他刚想低头给自己倒杯水,就听床边传来“啊”地一声大叫。
文落诗那一张冷清的脸此刻花容失色,很是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床这么软?”
她一坐,愣是坐出一个大坑,身体深深陷下去,给她足足吓了一跳。
凌霄:“……姑娘,你确定你的问题是,为什么青楼里的床很软?”
文落诗立刻道:“算了,我不问了。”
凌霄觉得,这姑娘看着冷清,实际上挺可爱的。一看就年龄不大,傻乎乎的,还带着点初来风月场所的畏手畏脚。当然,这话他决计不敢说出来,他怕被这姑娘打死。
“姑娘若是只与我聊天,有一晚上时间,倒是不急。我可以多说几句。”凌霄终于喝上一口水,慢慢道,“其实啊,我哪怕在这里五百多年了,也是不理解这个床为什么这么软,毕竟姑娘应该也知道……呃,姑娘怕是不知道,床太软了,有时候使不上力气。”
文落诗认真听着,配合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好几次我都去和龟公提议,换一批床,奈何这东楼和西楼的床是统一采购的,要换也是统一换。西楼里的姑娘们都不愿意换,故而这事也不见有什么进展。”
文落诗还在认真听,并回应了凌霄一个巨大的哈欠。
西楼。也不知道长晓那边怎么样,碰到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文落诗觉得,她这边进展还可以。虽然到此为止说的全是废话,但起码对方“与人谈话的经验”这一点,她不再怀疑。这样,就可以切入正题了。
于是她二话不说,在凌霄毫无准备且一脸懵的时候,忽然抬手,挥出一道粉烟。
凌霄觉得脑子一痛,龇牙咧嘴:“姑娘,我不谋你财,现在也决定不贪你色,但你别害我命啊。”
文落诗静静道:“我来找你这件事比较私人,不太希望你对别人说出去。所以刚刚这道禁咒,便是让你无法与别人说起我的存在,不能提及接下来谈及的话题。”说罢,她又很用心地补充了一句,“我等会给你点补品和灵药,以示感谢。”
凌霄瞬间睁大眼睛:“姑娘不是已经付过钱了吗?”
文落诗叹口气:“我知道你们从龟公那里拿到的钱不足我付的十之一二,而很不幸你今天碰上了我,又没办法如同往常一样靠睡觉增长修为。这些损失,等我问完问题后,我都拿灵药给你补上。”
凌霄一下子觉得这个姑娘人特别好,从那一刻起,他心里老老实实的,再也不想着怎么对这姑娘动手动脚了,好好坐在桌子旁,等着她问问题。
“其实很简单。我初来雨华,不太清楚这边的风土人情。而我朋友呢,这两天也因此在这里游玩得不太顺利,故而我想知道一些雨华的历史和现状。”文落诗说话时坦坦荡荡,不紧不慢,“所以我才会问你来此处多久了,年龄多大。”
凌霄安静地眨眨眼,像是想到什么,忽而问道:“姑娘,你这么问我,让我很怀疑你是做暗探的。”
文落诗大大方方一笑:“你怎么认为都行,反正禁咒我已经下好了。”说着,她指尖一勾,凌霄就觉得脑子里一痛。
“行,”凌霄苦笑,“姑娘是威逼利诱啊,看来,我不说也不行了。”
文落诗撇嘴:“谁让你在我最开始挑人的时候主动冒出来的。要怪就怪你自己贪图美色。”
她看出来,凌霄这人不差,嬉皮笑脸和风□□.荡,大约都只是他的表面。而且他迟迟没进入正题,说话举止都张弛有度,一切留有余地,恰好证明他应该知道不少东西,为人相当谨慎。
凌霄接下来很乖,也很健谈。他与文落诗隔着八丈远,从雨华上古时期的建城史讲到当今的城主是谁,从以前一个光秃秃的小城讲到现在闻名九天的花城。
“姑娘既是和朋友来雨华,对此处的昙花可了解?”
文落诗想了想,干脆自曝:“来你这里之前,刚去茶楼里转悠了一圈,听说书人讲了讲昙娘和亭尧的故事。你可以细讲。”
凌霄眼底细微闪过什么,却立刻隐藏起来,故作自然道:“这昙娘本名曰今昙,是个资历很深的育种师,她和亭尧郎君的事情看似乱糟糟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二人互相喜欢上了之后,一方和离,一方又毁约,现在闹僵,亭尧郎君一走了之,没什么别的。”
文落诗脑子里一盘算,和白日里说书人讲的对上号了,也没过多怀疑。
“那姑娘可有听说过梦娘?”
文落诗一怔:“说书人简单提了几句,不太了解。”
“可这梦娘啊,就大有来头了。有传言说,她是之前一位育种大师的门徒,厉害得很……”
不知道是为了获得灵药,还是单纯不想让文落诗再动用禁咒,总之凌霄讲得很认真很刻苦,语气抑扬顿挫,让人听着也很舒服。
他叨叨了快小半个时辰的梦娘,又道:“既然提到她,就不得不提大梦山。姑娘,这大梦山,可是值得一去啊。这一去,不仅可能在山脚下花店里遇见梦娘本人,还有机会去找找她那一处聚满白昙的洞天。不过这事只是传言,大家伙谁都不清楚,姑娘自己斟酌就好。”
文落诗来了兴趣:“洞天一事,只是传言?”
“我们都觉得是真的,可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呀。梦娘又这么神秘,从不露脸。偏偏她有一手绝活,她的这种神秘就变得津津乐道了。”
文落诗大致懂了。她又问了几个大梦山的问题,然后觉得,今天任务差不多完成了。
现在距离天亮大约还有两个多时辰。她一直在打哈欠,凌霄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皮子耷拉着。
不过,文落诗觉得,钱不能白花。她这一笔忍痛的巨额支出,一定要百分之二百地值当才行。所以,她不介意再从凌霄身上榨出一些其它有的没的信息。
于是这两人当真一夜没阖眼,从昙花聊到花圃,从青楼聊到市井人家,到最后甚至聊了不少凌霄从前的经历。文落诗顺便提了一句,她之前还真去过稀音城的绛霞双楼,凌霄困顿的双眼吓得立马睁开了。她又说自己只是去找人,凌霄又迅速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丧失了兴致。
到最后,东方欲晓,凌霄快困得睁不开眼睛,文落诗反而熬得相当精神,一个劲地问这问那。凌霄回答时,句句透露着无奈。
“姑娘,你是真打算把我的价值榨干再走吗?”
文落诗理所当然道:“对。”
凌霄觉得,这句软软绵绵的话,如同一个铁拳,狠狠砸向他的脑袋。
他要疯了:“为什么?”
文落诗满脸无辜:“钱不能白花。”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后来,凌霄收了文落诗的灵药,以一种请佛容易送佛难但现在这尊大佛总算要走了真是谢天谢地的心态,将她一路送至东楼门口。
回来时,好几个兄弟往楼外方向伸着脖子,看着文落诗消失在画面中,立刻凑上来围着凌霄,满脸透露的兴奋和八卦,问他:“凌霄兄,昨晚的美人怎么样啊?”
他困得睁不开眼,不欲理睬,只是浅浅点头。
“哎呦,凌霄兄困着这样,看来这美人相当可以啊。”
凌霄无奈道:“她修为很高。”
指她设结界和下禁咒这事。
“人也特别好,让我涨了不少修为。”
指她给了自己一堆灵药这事。
“我现在如此困倦,正是因为她与我一夜畅谈至天亮,一刻没停。真是累得我想吐。”
纯字面意思。
不过,朦胧困眼中,凌霄看到周围人大惊失色和大为艳羡的神情。
他忽然觉得,那个,他好像还挺有面子的。
有人立刻调侃道:“既如此,凌霄兄为何不劝她多留几日,再享几日艳福?”
凌霄瞬间清醒,惊慌失措:“不要,我求求你了,千万不要,我消受不起!”
凌霄:&*?%*@#?!%&?
文落诗:钱不能白花。
凌霄:*@#!?@%?!%&?%~*?!%&?@%?!%
文落诗:钱不能白花。
凌霄:?????!!!!!
文落诗:钱不能白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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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零落星雨映浮华(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