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诗文寄日暮 第149章 萤火赴会续残光（五）

大约在过了很久后，文落诗从脑海中找回一丝理智，奔向主街。

她要疯了。这一刻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去到欲晓书局，找掌柜当面问个清楚。

一路跌跌撞撞冲到主街上，她怔怔看着检察点前排得长长的队伍，想也没想就站去了队尾。直到快要排到她时，恍惚中看着前面人掏出文碟和路引，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什么都没带。

本想着最近不出门，怕带在身上丢了，昨天晚上，她给夹在最近读的话本里当书签了。

眼看着前面还有一个人就到她了……

现在掉头走？那显得做贼心虚，必定会被注意到，当场抓回来。

可是迎上去的话，她身上又确实没有证明身份的物件。

文落诗的头脑十分混乱。沈晚白临阵变卦放她鸽子的事如同猛然而起的洪水，已经冲垮了她的世界，打乱了她所有正常节奏。

这时，前面那人乐呵呵收起文碟，迈步离开。

文落诗一咬牙，干脆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面色如常，暗中驱动强烈的法力，幻化出一份自己的文碟。

虚构物品是一种不太正经的术法，由于常用于假冒伪劣或瞒天过海，在很多书中被列为禁术的一种。此术法需要短时间内消耗大量修为，而且对施法者的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被发现或被严重反噬。

最重要的是，幻化出物品的模样全凭施法者的想象，也就是说，文落诗必须清清楚楚记得文碟的每个细节，包括文字的排版、公章的位置等等，才有可行性。

文碟通常是一片叶子，可以随心意放大或缩小。不同的叶脉文路是由不同人的气息所造，因此每人的文碟叶片都独一无二。叶脉之间通常写着字，也盖着一些章，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又没办法过目不忘，怎么可能清楚记得每一丝叶脉的位置？只能靠着记忆，勉强伪造出个七八分相似。

今日很不巧。大约是城主知道今天是著名的投稿日，特意在各个关口加强人手。或许是防止有人因为混个熟脸而蒙混过关，今天每个检察点都换了人，文落诗也没办法依靠往日的交情求士兵们网开一面。

那个士兵板着一张脸，眯着眼睛，一丝不苟地拿着文落诗的文碟查看，看个没完没了。

若是平日，文落诗不着急的时候，对这些都无所谓。她脾气好，哪怕士兵强词夺理，她也一般笑笑就过去了。

但今日不同往日啊，今天她不仅着急去书局，她的文碟还是假的。

感受到体力在迅速流失，文落诗努力咽下一口气，装作无事发生，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士兵似是很不耐烦，又仔细瞧了瞧，才不情不愿“嗯”了一声，把文碟还给文落诗。

文落诗暗中松了口气，不敢耽搁，赶紧离开，一头奔向书局。她悄悄将术法撤了，在身体内运气，让自己缓一缓。

书局中人满为患。

掌柜见她来了，也不意外，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招呼她过去。

“你怎么认识的她呢？”掌柜看起来挺急的，似乎还挺宝贝文落诗。

文落诗脑子还是木木的，眼神空洞：“之前在一座城旅行时碰上的。”

事到临头，她们似乎都不愿意提及那人的名字。

掌柜一脸惋惜：“快想想办法，还有半天时间。赶紧看看还能找谁写。”

文落诗迷茫点头。

“别愣神，抓紧时间，动脑子。”

文落诗依旧懵懵的。

久而久之，掌柜叹息一声。刚想转头，忽然听文落诗小声道：“我在想，要不，我就不投稿了。”

掌柜骤然转身：“什么？”

文落诗低下头：“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我不投了。”

她不知怎么，以往多年的那股干劲，在此刻全部消散。好像她到头来白忙活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些事情，真的是强求不来的。

写作这件事，她不服，她不甘，不信自己做不到，故而这些年一直在找机会证明给自己看。可是越强求，道路就越不顺，各种挫折、鄙夷、痛楚蜂拥而至，打击得她险些直不起腰来。

若说她坚持至今靠的是强大的内心，今日她忽然发现，一切只是空想。她只是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坚韧、坚定，而这些“以为”，骗了自己很多年。

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只不过不断麻痹自己，以为自己丝毫不累。可沈晚白这件事，就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行。

“文姑娘，”掌柜语重心长地看着她道，“听我一句劝。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怀疑自己。”

文落诗眼眶里全是泪水，彷徨抬头，眼神涣散至极。

“别的我也不多说。你的事，你自己决定。别因一时的情绪而冲动，别因一时的冲动而后悔。”

说罢，掌柜不再理会她，转而去忙她的事。

文落诗一个人坐在柜台旁角落里的地上，蜷着腿，脑袋软绵绵靠着墙，目光直直。

她只是觉得，往昔的太多努力全浪费了，这些年她也全都浪费了，毫无意义。事情在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所有以往的成果忽然付诸一炬的感觉，她怎么也承受不住。

但是……

如果有可能，她不想这样。

她强大了大半辈子。

她不能被轻易摧毁。

她不服，她不甘，不信自己做不到。

如果还有可能，再找到一人，为她在仅仅半天时间内写荐书……

文落诗思绪稍缓，重重叹了口气。

她不是没有后备方案，只是这个后备方案对她来说，是在太难以启齿了些。因为，她不想让任何纯粹的友情，有朝一日，沾染利益，变得疵瑕百出。她也不想勉强别人，让别人在碍于情面不好拒绝的情况下，做出不太愿意做的事。

这就是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人的原因。

——覆雪。

*

文落诗坐进酒楼的雅间里，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很抱歉。”

覆雪的茶刚喝到一半。她察觉到文落诗今日不太对劲，故而一直没开口。忽然听到她这么说，覆雪有些懵：“抱歉什么？”

“可能要麻烦你件事。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覆雪忽然来了兴趣一般，双眼微亮：“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来投稿，出了岔子？”

不得不说，覆雪这个人太感性、太敏锐，如今一语中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投稿的？”文落诗苦笑。

“不是你之前在信里和我说， ‘既然要去，那就去最高处？’”覆雪将茶杯悬于空中。

文落诗叹了口气。

有个同频共振的人，沟通起来太过于轻松。

她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刚好在浮光城？”

这其实是文落诗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她都做好了飞三四个时辰去找覆雪的准备，结果传信后得知，她本人就在浮光城里。而且更巧的是，她就在书局附近的酒楼里，窗户外面就能看到书局门口的门庭若市。

覆雪笑吟吟喝了口茶：“我来围观四年一度的盛况啊。”

文落诗有些发懵。

“毕竟，谁都喜欢看对家的乱子。当年我还在扶月的时候，就喜欢和大家伙一起围观欲晓的各种鸡飞狗跳。反正跟自己不直接相关，又偏偏是同行，这种八卦，大家都可爱聊了。”

与文落诗这种水乡姑娘柔软的语调不同，覆雪的声音偏甜，是那种标准的年轻姑娘的腔调，让人听了酥酥麻麻的那种。

文落诗脑子一转，心道也是。

她一门心思本着欲晓书局而来，早就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人，故而，以前扶月出各种乱子，或者各路作者为了某件事在纸上如火如荼开战时，她也可喜欢吃瓜了。看对家内斗，谁不乐意。

“所以，你今年来现场了？”

覆雪点点头：“扶月不要我的新稿了，欲晓也不收我，我现在是自由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呗。”

文落诗叹一口气，给覆雪简单讲了讲自己遇到的被放鸽子的事。

覆雪很是惊讶：“你居然认识沈晚白？”

文落诗点头。

她说不好覆雪会是什么态度。毕竟，这俩人在民间传言里是稳稳的行业前两把交椅。可是究竟谁在前谁在后，就不好说了。虽然文落诗始终认为覆雪应该第一，但民间自然有人站队另一边。

文落诗此刻像是那种很不厚道的吃里爬外的人，把这两个本应互相飙着劲的人给通吃了。先找那个，再找这个。

不料，覆雪浅笑，悠然举杯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可外人都不知道，这二虎还真就互相认识。我跟她也算是多年怨友了。”

这回换作文落诗惊讶：“你也认识她？”

覆雪点头：“ 以前见过几面，多是书信。只不过很多年没联系过了。近来她忽然重现大众视野，封笔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也有听说。”

文落诗叹口气：“她能跟你有交集，人应当是不错的。”

覆雪明白文落诗想说什么，再次莞尔一笑：“世界是会变的，同理，人也是会变的。近百年来我们不曾通信，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了。”

换言之，如今变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也不算什么意外。

覆雪太通透，像是看透了很多事，活得潇洒自如。可文落诗凝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总觉得，覆雪还有一件事看不透——她自己。

“怎么，想找我帮你写荐书啊？”覆雪直截了当，把问题抛给文落诗。

文落诗差点接不住话，张了半天嘴，最终只是点了头。

她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

太熟悉、太过于欣赏的人，才会不愿意去开口求助。总觉得一旦开口，便是对这种纯粹友情的亵渎。

“好啊，我答应了。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一件事。”

覆雪晃晃手中的茶杯，低头，忽而语气戏谑，抬眸哂笑。

“一开始选引荐人的时候，你为什么先找她，而不是找我？明明你我认识得更久些，我为何不是你的首选呀？”